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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第7章

小说: 冯冀才散文_冯骥才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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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海边时,真是被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大海什么时候变成这样鲜黄的颜色?它刺激得我眼睛一阵阵发黑。大浪扑来时,喷发着强烈的酸性气味,还把浮在大海黄色表面的粘乎乎的黑沫子甩了我一身。顷刻我那短裙上的叶子全都蔫了,疲软地耷拉下来。 

    幸亏欧亚自告奋勇送我一程,否则我根本无法渡海。我之所以答应他的帮助,一是由于我难以拒绝他的好意,二是我对当今的地球真是一无所知。欧亚弄来一条电光船。船速快得令我感到只能生死由之。它一入这黄色汹涌的大海,那种恐怖感更是无法形容。海水原来是一种很稠的黄色液体。船头冲击它,发出强烈的扰动油浆的声音。酸味被激扬出来,我只能捏着鼻子用嘴呼吸,不一会儿我的喉咙就像吞噬干辣椒一样冒火。大风还把粘粘的海浪撩起来,像一张张油布拍在我身上,我只好一片片往下揭。这黄色大海的泡沫竟像实心弹丸,胡乱地打得我浑身生疼;还有一种水丝,实际上是一种很坚韧的黄色纤维,挂了我一身,弄得我狼狈之极。上无飞鸟,下无鱼虾,辽阔的死亡,无边的绝望,欧亚说,这里叫做“金海”,这称呼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的。他从古籍中得知这里在“史前”时期曾经一片蔚蓝。名字叫……他忘了。他说他不知道大海是黄色还是蓝色更好。他对海的蔚蓝没有概念。 

    顶要命的是早晨出发上船时,我在海滩被什么东西扎破左脚跟。此刻给酸性海水一泡,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不发红却有点发黄,剧烈地的痛。等到下船时,后脚跟肿成个小球,发亮,像个小桔子。欧亚说,这几有个保留至今的最古老的民族。在这个民族中,他有个朋友叫阿吞,也是个古生物学者,又稍通医药学,从他那里多半会有一些古代的药物。我只有使用古代药物才有效。因为,一切当今地球人类的物品,既排斥我,也被我所排斥。这是一种生命和无生命、自然与人为的相斥,这是造物的原则,也是本质。或者说是本质中的本质。



 末日夏娃…星期四

    欧亚带领我,在森林般的紫色与黑色巨块的包围中,找到一片“古老”的房子。它们在我眼睛里却分外亲切。虽然这“古老”,对于我来说还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但它们各式各样,至少不是当今世界那千篇一律紫黑相杂的巨块的堆积。老房子有着透气的窗户、栏杆、通道以及楼梯,显示着人的生存气息。据说这是世上仅存的活古董,里边居住着人类史上最古老的民族。这个民族曾经以追求永生的坚韧精神,创造了伟大灿烂的文明。但是它们的祖先早已灰飞烟灭,子孙后代却实现了先人的梦。它们在四百年前成功地接受了一种遗传工程改造,从此获得生命的永存不灭。欧亚从人口信息库偶然得知,获得永生的共有三千九百一十二人,但到了去年,存活的却只有十三人。这十三人活到四百年以上,足以表明人类科学已经无所不能。但另外那三千多人为什么会死掉呢?到底是表明这次生命改造惨重的失败率,还是一个意外事件,比如战争?信息库拒绝回答。这片被称做盂菲斯的城区,简直像个坟场,破败又冷寂。历史遗迹在现代和超现代的建筑群中,就像一堆等待槽理的垃圾。黄昏已经降临,依然没有灯儿所有老房子都是一个空盒子,里边都有一个四四方方无法走进的阴影;那最后存活的十三个人躲在哪里?尽管我的脚很疼,迫切想得到药物,欧亚却似乎比我还要着急。 

    在一所球状的古屋前,欧亚推开门一看,跟着他拉上门,不叫我走进去。我执意推门进去,在一个圆形的大厅中央,迎面坐着一排青黑色石头雕像。都是身材巨大,足有我身高的三倍。他们正襟危坐,腰板挺直,一双手呆板地放在膝头,目光亘视前方。我无论怎样变换位置也无法与他们的目光相碰,在古屋内幽暗的又神秘的光线里,他们的神情异样肃穆,面郁肌肉好像挂在绳上的湿布那样垂落着。每个雕像的下巴上都有一根香蕉状的象征性的胡须,末端如同豹尾那样有力地卷起。我模模糊糊感觉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形象,一时的记忆却十分无力。我数数那些雕像,正好十三个。 

    欧亚指着中间脸颊很长、个子最高的一个,说:“他就是阿吞。我们来晚了,我知道他们迟早总有一天会这样——他们都死了。” 

    我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欧亚说:“集体自杀。据说只有自杀,才能变成这种雕像。无法挽救了。他们已经变得比石头还坚硬。” 

    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变成雕像。 

    欧亚说:“为了水恒,这是他们这个民族一贯的精神。” 

    我更奇怪了,他们不是已经能够永生了吗?永生,不就是永恒?” 

    欧亚若有所思。他自言自语他说:“死亡才是真正的永恒。人类千方百计地追求永生,一旦真正达到,永生便会发现,这永生不过是物质的长存,精神却无法一成不变地存在着。他们的精神已经无法坚持下去,所以他们以自杀告终。”忽然他提高嗓门说:“人类的自杀从来就是精神问题。唉,我们真无知呵,我们的科学一直把永生的目标对准肉体,忘记了最终的问题是槽神!” 

    我忽然若有所悟:“那三千多个神秘地死掉的人,是不是也都自杀了?” 

    我感到了生命中最可怕的东西——绝望。这绝望是阿吞们传染给我的。 

    疲惫、饥饿、恐怖、混乱、困惑,我都可以承受。唯独绝望我不能抵抗。它充溢着一种生命的尽头感,反过来又对生命予以否定。 

    在人之初,地球是崭新的,我和亚当都知道,那和华最先创造的生命不是人,而是大自然。一切一切,都是在圣日——也就是创世纪的第七日——以前造齐了。无论是光芒空气,日月星辰,大地苍天,还是山川草木和乌兽虫鱼,都是新鲜蓬勃、跃动不已的生物!那耀眼的闪电,轰顶般的惊雷,和风,细雨,花的光彩,木叶的香气、快活流畅的水纹……还有浓浓淡淡的影子,明明灭灭的浮尘,以及一闪即逝的流光,全都是大自然生命灵光的呈现。人只是这千千万万生命中的一种而已。所有地球生命都朝夕儒染,相互感应,息息相通。在这之间,我们感觉丰富,悟性灵敏,精神丰盈,体魄健壮。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欲望,并没有超过花朵要开放,鸟儿要鸣唱,河水要奔泻。那时候我们和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平等的。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人类变得如此贪婪、霸道、厉害,凌驾在万物之上,为所欲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究竟什么东西助长了人的欲望与狂妄,改天换地,山河搬家;甚至人类连自己也不如意了,动手改造自己了! 

    伟大的人呵,真的把自然的生命转变成人为的物质。 

    人类在毁掉自己之前,先毁掉地球。 

    可惜这个教训,他们用不到了。 

    他们在现实世界里沾沾自喜,自以为成功地完成一次次进步和进化;但在人类演变史上却清清楚楚经历着退化的过程。 

    进化往往是一种退化。 

    聪明又自作聪明的人呵。 

    一天里我最喜欢的地球景象,只剩下日出和日落。那就是一排九个太阳早晨出现的第一个和傍晚剩下的最后一个的时候。只有一个太阳在天空时,才最像“史前”的天空风景。 

    可是我发觉此刻空气的温度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日暖与夜凉,没有四季,没有阴晴雨露,甚至阴阳向背,大自然的生命被抽空了,我身上对大自然的感觉功能也消失了,这不是很荒诞的么? 

    生命最美好的感觉,是感觉生命。 

    没有寒气相逼,便没有暖日的爱怜;没有烈日的人,也没有大雨淋旧的激情;没有长夜的寂寞,哪来的启明星果然的清辉?整个地球是无数缺憾的互补。死亡也是对生命的调整。死亡给生让出一个位置来。死亡还是对世界的一个新的创造。 

    人类的错误不是追求完美。 

    人类的错误是去实现完美。 

    完美在被实现中,不仅破灭,而且刚好走向反面,使自己走进绝望。 

    亚当知道了吗?他怎么说?我很想听他的。他是最有远见的。他的话全是对的。我天天碰到问题时,都更急于见到他。我朝着他的方向走,他好像也在移动,甚至移动得更快一些,就像我有意和尖脸人保持一段距离那样。他难道在躲避我吗?为什么?



 末日夏娃…星期日

    几块白粉浆在漆黑的空间里炸开,诱惑出一个赤红的球,像蛋黄那样粘腻地浮游着,腥臊又放荡地袒露它的正面。在这屏幕寂寞的右下角,幽蓝至深之处,飘移着迷幻又诡诈的光;不知谁用木炭条涂了一个瞎疙瘩,此刻好似一团浅黑色的乱线团,慢慢悠悠又小心翼翼地旋转着,像是蓄机待发,思谋偷袭什么。它在背景上每每触到了昔日残积的肌理,便不情愿地颠动一下。这种颠动没有节奏,有时颠得翻江倒海,摇头甩尾,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呕吐出来。于是,脓样的流体在一个被硬物擅开的破口里痛苦地鼓动着。雄壮的大皮管肯定都过度地充了气,发怒一般膨胀得发亮。一条裂纹刚刚撕开视觉景象,无数裂纹又交叉出现,使眼前的画面变得破碎不堪,有如灾难将临。跟着情况又有转机,补救的势头出现了。各种碎片随心所欲地拼凑出瞬息万变的图形,以赢得那个腥躁的红球儿的注目。这红球忽然炸开,血样的浆液缓缓喷向周围的一切。只要落在那些物体和非物体上,立即变成黄色汁液,流淌下来,汇成洪流。黄水中翻滚着头发、烂布和霉坏的渣沫。它们从我眼前一条宽大的河床急速流去。这种流淌,更像排泻。它们所经之处,发出强烈的森林大火般的爆响,以及扑面而来的酸味,我好像突然间无法呼吸了。在黄水向北奔去的地方,使我想到几天前经历过的那个满目鲜黄的金海。 

    远远望去,那边天上有一条长长的鲜绿的云。云影上方有个银色箭头,固执地指向东南方向。 

    我真不知道看见的是什么。但我已经不再惊慌恐惧。我已经有了十天以上的经验,并知道这全是人类的创造。 

    今天另外一个非常重要又奇怪的发现是,当九个太阳全部落尽时,我看见头顶上的天空出现几个洞,很黑,很深,很远,隐约好像还有星光闪现,也许这星光是眼睛的一种错觉。但黑洞却给我一种真正的天空的感受,惹来一阵欢欣,可是不等我细看,黑洞消失了。于是天也像假的了。



 末日夏娃…星期六

    今天我第一次正面瞧了欧亚一眼。 

    我一直不敢正视他。尽管我已经知道他是“中性”人,不会伤害我。但是我对他仍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比一个棵体的男人更令我怕。是不是由于我不但得什么是“中性”? 

    然而,这些天来,他非但对我没有异常举动,反而真心帮助我。他在盂菲斯搞到一些古代药物,居然很灵验,肿消了,疼痛减轻多了,伤口上的黄颜色也渐渐变浅。我想,不该总那样扭着头不瞧人家,总应该正面看他一眼。再说对这个当今地球人类的真正模样,我也想看个究竟。 

    这一眼证实了欧亚彻底是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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