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时光-侯孝贤电影纪录_朱天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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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聊大陆上的中秋,毕妈妈少吃少笑,一旁俐落的剥柚子给大家吃,或拿鹅毛扇在脚下替大家驱蚊子。小毕早就一个人寺前寺后玩了一圈,跑来吃几瓣柚子又不见人影。小毕跟我们女生是除了恶作剧,老死不相往来。那晚的月亮真是清清圆圆照在凉亭阶前如水。
毕妈妈天天中午来给小毕送饭,夏天连送水壶,把喝干的壶换回去。飘毛毛雨也送雨衣,天气变变凉也送夹克,没有谁家的母亲像她这样腿勤的。小毕他是男生的绝对憎恶雨衣,绝对不加衣服;可是希奇,小毕那样不驯,唯毕妈妈不必疾言厉色就伏得住他。夹克他只有穿了,却自有他的权变,将两条袖子在颈前绑个结做件小披风,算是听了母亲的话。雨衣不妨披在肩上扣好第一颗扣子,跑起来虎虎的像拖了一篷风,做个行侠仗义的青蜂侠也不错。
上了国中,小毕给分到比较不好的班级,学抽烟,跟人打架,和不良少年一直纠缠不清。毕伯伯三天两头跑学校摆平,还是给贴了一个大过出来。然而我知道小毕不是坏的,不是。因为有次放学回家,我在菜市场柳家小巷被三个男生拦住过路,其中一名说她是谁谁谁,另一名恶声道:“你干嘛那么骄傲·”怪了,他们是谁我都不熟悉。他道:“你以为你是模范生就了不起呀,假清高!”劈手便来揪我头发,忽然是小毕的声音在我身后大喝道:“你们别动她,她是我爸的干女儿。”不知那些男生怎么走掉的,只听见小毕说:“没关系,包定没人再来惹你。”
当下太慌张了,后来想要跟他道谢,他每每故意避开,仿佛从未有发生这件事。几次我去办公室送教室日志,见他在训导处罚站,训导主任手舞足蹈的对他咆哮,于他分明无用,因他并不以为他做的是错,于我却是惭痛——小毕,小毕,若以为我也和别人一样看你你就错了。
小毕国三时偷钱,那笔钱本是毕伯伯预备替他们缴的学费,小毕偷去交朋友花掉了。那晚毕伯伯盘问小毕的大喉咙,我们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小毕从头到尾没吭一句,毕伯伯气极,拿皮管子下了狠手打他,小毕给打急了连连叫道:“你打我,你不是我爸爸你打我!”劈拍两声耳光,是毕妈妈摔的,屋子里沉寂下来。
毕伯伯吱呀一声跌坐在藤椅里。我打赌我们这半边眷村都在聆听他们家的动静,后山的松风低低吹过,院中晒着忘了收的旧杂志给吹得拆拆作响。良久,良久,差不多要放弃下文了,显然是毕妈妈押着小毕,而小毕不肯跪,毕妈妈的声音喘促起来:“跪落!死囝仔,谁给你教,你不是我生的!死囝仔,不认伊是爸爸,那年啊,你早就无我这个妈妈!”毕伯伯气颤道:“我不是你爸爸,我没这个好命受你跪,找你爸爸去跪!”
遂真正都沉寂了下来。真正的沉,沉,沉沉的夜,睡不稳,几次醒来,嘤嘤的哭声,听不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第二天毕妈妈开煤气自杀了。毕家小孩下午放学回家没人来应门,便和邻居小朋友在广场玩,等毕伯伯交通车下班回来,觉得有异,发现时已救不回了。毕妈妈留下一封不算信的信,用她所会不多的字写着:楚嘉的爸爸,我走了。阿楚,我告诉你,你要孝顺爸爸,我在地下才会安心。楚嘉的妈妈方英。
村子里组织了一个治丧委员会,出殡当天毕伯伯的河南老乡都到了,小毕带两个弟弟跪在灵堂一侧,向祭奠的每一位来宾叩头致谢。穿着麻衣的小毕显得更瘦更黑,孝帽太大,一叩头便落下遮了整个脸。当时不明白毕妈妈的死,却为那孝帽一叩头落下遮了小毕的整个脸而哭。
毕伯伯一直很坚强,把丧事办得整洁周到,待出殡完回家,来跟父亲商谈一些善后琐事,谈着谈着竟至恸哭流涕,念来念去还是怪毕妈妈糊涂,夫妻十年,他不曾有过重话,怎么这气头上话就当真了呢!他的妻,论年龄可以做他的女儿了,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一个安稳的家,爱惜她一生。她这样就去了,不是明明冤屈他·毕伯伯哭得手麻脚软,止了泪,又谈起做坟,占多大地,用什么材料,一一筹划得有条有理。毕伯伯跌足叹道:“我还能怎么样·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小毕决定投考军校,毕伯伯知悉大怒,坚持要他参加高中联考。小毕讲给毕伯伯听,第一,他是考不上高中的,毕伯伯道:“考不上补习一年再考。”第二,不必花学费。毕伯伯气得把小毕拉到毕妈妈灵前,道:“你不要跟我讲学费,你妈妈巴望你好好读书,考高中,考大学,出来找事轻易,风风光光做人,你不要对不起你妈!”第三,预校念完直升官校,跟一般大学是一样的。毕伯伯跳脚吼道:“嗄,我不知道官校跟大学一样!”小毕有一点没说,他是决心要跟他从前的世界了断了,他还年轻,天边地角,他要一个干干净净的开始。
后来是学校里导师、训导主任和校长连番将毕伯伯说服了。毕业典礼,毕伯伯给安排在贵宾席观礼,自始至终腰杆坐得笔挺,两张大手放在膝上。小毕和另外一个男生被保送预校,皆上台接受表扬和欢送,小毕胸前斜挂一条大红绶带,在肩上结一朵绣球。当台下的掌声拍起来时,最久,最响的,小毕你猜是谁·
隔年毕伯伯退役下来,搬离了村子,退休俸跟河南乡亲合伙开杂货店。彼时正值我们村子拆建为国民住宅,众皆纷纷在四周觅屋暂住,毕伯伯回来办房屋移交手续,带了好些自己店里卖的干货来,仍叫我们干女儿呀干女儿。走时毕伯伯站院子里,隔竹篱望着自己的家出神,蔷薇凋零,酢酱草铺地正开。
我想,毕妈妈的一生是只有毕伯伯的。其实,这世上的哪一桩情感不是千疮百孔·她是太要求全,故而宁可玉碎。果真那是毕妈妈唯一能做的了吗·
再见到小毕是国中同学会,在西餐厅聚餐。有人拍我肩膀,回头一看,“小毕!”大家都这么喊他的,多少多少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多少多少年来,他的瘦,如今是俊挺;黑,是健朗。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他就是小毕,中华民国空军中尉军官毕楚嘉。
我问毕伯伯好吗,小毕朗声一笑,食指敲敲额头,说:“我爸的狗头军师,专出馊主意。”原来在小毕鼓动计划下,毕伯伯的杂货店已扩建改为经营青年商店,手下三四人管货卖货,乐得毕伯伯现成做老板,闲时去河南老乡那里吃茶聊天,赏豫剧。两个弟弟都念高中了。我听着只是要泪湿,谢他昔年的一场拔刀相救。小毕侧侧头有些惊诧的:“啊,是吗·”又说起他在训导处罚站挨骂的事,他也诧异好笑,仍说:“啊,是吗·”
于是我写下小毕的故事。
5
一九八二·五
张蕙贞柔媚温顺。王莲生帮她开寓贴条做生意,又娶了她,可她总得不到王莲生的心。王莲生倒还更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那时候双玉尚锋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第三组黄翠凤
黄翠凤——罗子富
黄珠凤
黄金凤
黄二姐老鸨
赵家妈娘姨
小阿宝大姐
高升罗子富的管家
诸金花诸三姐的讨人。诸三姐与黄二姐是结拜姐妹,上海滩有名的“七姐妹”。
黄翠凤凌辣,手腕高明,顾盼神采,是长三行业中之翘楚。上海的客人她只做两户,一位罗子富,一位钱子刚。她使罗子富折服于她的“风尘奇女子”的格调,爱上她。此后为了赎身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太大,在罗子富疑心被她敲竹杠之际,又演出易妆缟素替父母补穿孝的戏剧性一幕,使罗子富重新再恋慕起她来。但她倾心的是钱子刚,鸨母甚至怀疑她倒贴。
罗子富山东人,紫膛面色,三绺乌须,是江苏候补知县,有公差在上海。豪气,憨直。
黄二姐是娘姨出身,做到老鸨,手下曾有七、八个讨人,自己亦姘头无数,算一档角色了,但碰到黄翠凤也没辙。
黄珠凤蛮平庸,黄二姐的讨人,老是打瞌睡。
黄金凤娇小玲珑,有人缘。
诸金花是么二(二等妓女)人才,怯懦不登台盘。
第四组客人与倌人
朱蔼人——林素芬
朱淑人的哥哥,兄弟俩是官宦人家。
汤啸庵——林翠芬
是朱蔼人的得力朋友,与洪善卿三人常聚首。
葛仲英——吴雪香
葛氏乃苏州有名贵公子,清瘦面庞,长挑身材。
陶云甫——覃丽娟
陶玉甫——李漱芳
李浣芳
陶氏兄弟系上海本城的宦家子弟,年纪不上三十岁,与葛仲英世交相好。
陶玉甫与李漱芳的生死恋在他们这个社交圈里是一则奇谭。妹子李浣芳憨稚可掬,十二、三岁的清倌人。
姚季莼——卫霞仙或马桂生
姚氏做官。
几点说明
1
按原著,诸倌人的年龄皆不到二十岁。最小的如李浣芳十二岁,周双玉十三、四岁。卫霞仙和马桂生十九岁,算年长了。蒋月琴超过二十岁,已是见老。
电影无法这样复制。由于从前的人成熟得早,其应对进退,与待人接物之际的成熟度都较今天的人也许要早个十年、十五年。所以电影里角色的“影像年龄”可升高至少十岁无碍。例如张曼玉演沈小红,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宜。
2
一等妓女叫长三,因为她们那里打茶围(访客饮茶谈话)三元,出局(应名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二等妓女叫么二,打茶围一元,出局二元。
女说书先生在上海沦为娼妓,称“书寓”,自高身价,在原有的长三之上,逐渐放弃说书,与其他妓女一样唱京戏侑酒。长三也就跟著书寓称为“先生”。么二仍然称“小姐”。
清朝禁止官员狎妓,所以只有在租界上妓院可以公开接待社会上层人物。一等妓院里的时髦景观,完全是fashion的。
3
老鸨买来当娼的养女叫“讨人”。周双珠系周兰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非凡身份。
“婊子无情”这句老话当然有道理,虚情假意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不过就《海上花》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闺独守。就连双宝,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宜淫更被视为异事。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假如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轻易发生感情。所以《海上花》里嫖客们从一而终的倾向,形成了长三堂子的家庭气氛。
4
在妓院摆酒或请客打麻将,称为“做花头”,因此妓女“做”某一个客人,客人“做”某一个妓女。
席上客人在另一妓女家摆酒请在座诸人,称为“翻台”,有时一晚上翻两、三个台。嫖客们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走卒,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占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
5
或许是因为对年纪的敏感,妓女彼此不称呼“姐姐”,非凡客气的时候代以半开玩笑性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