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_苏青-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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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里功课很马虎,训育却十分认真,平回校务主任把浴水不要多用哩,电灯迟开早熄哩,撒尿毋庸抽水哩,种种节省物力的大道理,无不对我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海之不倦。至于热水呢,须自己拿出钱来向外面老虎灶冲去,而娘姨又千呼万唤的不肯出来,闹到训育处去准是学生吃〃牌头〃,谁叫黄妈和校长太太是亲戚呢!而且她也兼作校务主任的耳报神,哪个学生在外面吃饭的次数多,校务主任对她的笑容也多。
有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我为博得校务主任的好感起见,特地约了密斯王去亲戚家晚膳;真是半月不知肉味,不禁大嚼起来。回校时黄包车夫又不做美,半途爆裂了一个车胎,就搁了好一回,抵校时已九点零三分,校方刚拉拢铁门。我们连忙跳下车来,摇手诚地开开,老张已把钥匙纳入锁孔了,校务主任跳出来止住:〃这里的规矩九时前必须回校,你们不知道吗?〃我们忙抢步上前解释,并拉黄包车夫作证,请原谅一次。
〃这没有原谅,〃他打着镇江官话摇摇头,〃你们今晚决不能进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宿一夜吧!要是关了铁门可以重开,学校将不胜其麻烦了。〃
〃叫我们到哪里去呢?〃胆小的密斯王几乎哭了出来。
〃开旅馆也可以。〃校务主任拉长了脸转身过去。
我们着急了,攀住铁门喊:〃先生!恕我们这次吧!我们身边的钱还不够开旅馆哩。还有,晚上要泡浴,要换的衣服都关在寝室里…〃
〃把你们放衣服钞票的地方告诉我,我去拿来给你们。〃
我们又没有挽回余地,只得把皮箱钥匙从铁门递了进去;不久他便把我们的马甲短裤拿了出来。
〃袜子还没有呢!〃密斯王喊。
校务主任可真不惮麻烦,又跑进去替我们拿了两双短袜来。
〃还有我……先生……〃密斯王忽然想到了要换月经带,又不好店口叫校务主任再去跑一趟,只好咽住了。
这夜我们不好意思再回到亲戚家去,在马路上荡了半夜,将到戒严时才硬着头皮走进一家小旅馆。
又有一次,校长家里有喜事,全校师生都送了礼;我们是新生,没给请帖,也是不客气了。那天晚上宿舍里只剩了三个人,黄妈同老张都给喊去帮忙了,八点半还不见上饭。我们见不是事,预备自己掏腰包外面上馆子吃去,只是看看钟点已距关校门的时候不远,想起上次被拒在铁门外的苦楚,两只脚便再也不敢动弹。
〃我们还是来吃些饼干吧。〃密斯王提议。
我不响。站起来摇摇热水瓶,只只都空空如也。我们就饿着肚子挨过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卷起铺盖,校务主任毫无挽留之意,膳费没得找,还催我们拿出仆役的赏洋来。一月来食不饱,寝不安的,出去检查一次体格,果然体重减了五磅,面孔黄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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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教记
小…说…t…xt…天。堂
试教记
走到了xx教育馆门前,我就是觉得心里头忐忑不安。说起教英文来倒也不是毫无经验,况且教材又是昨夜预备好了的,有条不紊,足够一个多钟头讲解,不安的却是不知道究竟怎样个试法?这暑期班的学生,又是哪类人居多?试教的时候是不是有许多人旁听?……
〃你找谁呀?〃门房拦住我问。我忙从衣袋里拿出封通知信来,抽出那张团皱了的油印信纸,把那短短几句背都背得滚熟了的话儿重又看了一遍,门房早已不耐烦了:〃你也是来应征的吧?请到第六教室里来!〃我赧然跟着他过去。
教室里坐了约摸二三十人,男女老幼都有,可都一些儿不像学生模样:我方趔趄着不敢进去,门房又领着一个摩登女郎来了,那不是密斯张?
〃呀,你怎么也在这里?〃张不胜羞愧的招呼我。我也觉得万分不好意思。
〃我因为暑假里闲着低气,所以来试着玩,你呢?〃张红了脸向我解释。
〃可不是为着爱瞧热闹,我对这里简直是……〃我勉强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慌得厉害,仿佛做了件亏心事怕人发觉似的,苦笑了一下跟着她一同走进教室去。
教室方方的,粉刷全新,映得各人面上都罩住层浓霜似的,不活泼也不自然。我们低着头挤过桌缝,在后面第二排坐定,回头望望外面,一个,二个…门房带着轻蔑的神气陆续领了应征者进来,没好声气地对他们指了指教室门,便径自去了,剩下那个应征的,胆怯地在门口趔趄着,最后才无可奈何地硬着头皮走进里面来;他们的服装都是这样的漂亮,他们的神气却又这样的可怜。
好容易等到该馆的主事人来了,站在上面呵呵腰,照例客气两句,便自说出试教的办法。天哪,原来是要各人轮流着做学生与教员,一个人跑去上面讲,其余的就在下面听,时间限定五分钟。当时便有三个女的跑了。
以抽签来决定先后,我抽的是二十九号。第一号是个穿浅灰色长衫的青年,临时由主事人给了他一本教科书,任意翻开一页,叫他先上去试。那时又来了二个评判员,与先来的那个一同坐在最后排去。与我相距很近。
〃这是算术……啊,是几何……这个定理,我来证给你看……〃穿浅灰长衫的开口了,声音像在哭。说完了话便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做起来,第一次直线画得歪了,第二次三角形描得太小,索性把黑板试清爽了想重画,下面已撤起铃来。
〃还说是国立xx大学高材生呢!〃我听见后面评判员在笑。
接着教英文的,教国文的,教理化的都顺序跑上去,既没有预备,又没有学生,时间又这样局促。个个都弄得手足无措,馆里的人拉长了面孔忍住笑,国文教员念别字,英文教员弄错了文法,数学教员忘却了公式…戏没有心思听人家闹的笑话,只觉得自己心中跳得厉害。
〃二十九号!〃我像被宣布死刑似的一步步换上讲台去。
〃诸位……〃我忽然觉得为难起来,究竟接下去应该说〃诸位同学〃呢?还是〃诸位先生〃?喉咙干燥得很,眼睛模模糊糊地瞧着他们指定叫我教的一页,那仿佛一个故事,却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正想定一定神自己先看它一遍。不料一个失手,书掉到地上去了,我忙拿起来再翻原页时,却再也找不出来,铃声响了,我便匆匆下台。
〃这简直是同我们失业者开玩笑啊!〃我又羞又忿,拼命的忍住眼泪。好容易等到试教完了,大家一窝蜂似的拥出去,有的还围住了主人在问怎样个决定办法,那种急得患失的样子真使人看了难过。我一言不发的尽自向外飞跑,汽车,黄包车,行人,红绿灯的影子都模糊了,仿佛听见张在后面叫喊,但这声音也渐远,渐微,而渐至不闻。他们也许在怀疑我发疯了吧?也许会笑我太不自量,谁又知道我的文凭是教育学院第一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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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脚金字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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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母
我有七个姑母,这里所要讲的是第五位。我的五姑母在十七岁上结婚,十九岁春天就死了丈夫。她的夫家还富有,可是婆婆却凶得厉害,因此我的祖父就向她家中要求,让她出来到m府文学堂里读书。她读书的时候学业成绩虽然平平,而缝刺烹饪等项却色色精巧。那时校长师母也住在校里,女学生们课余都竞相去找她闲谈拍马屁。她同我的五姑母最谈得来,一则因为她青年媒居的可怜身世很引起她的同情,二则因为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能够时常替她绣枕头花或代翻校长先生的丝棉袍子。直到五姑母毕业以后,校长师母还不忍放她离去,坚持要留她在校里当个女舍监。她当然也乐于答允,于是她便当舍监当到如今,虽然在名义上已改称为〃女训育员〃。
我的五姑母有着矮胖的身材,一双改组派小脚不时换穿最新式的鞋子。的确,她平日在装饰上总是力求其新,虽然在脑筋方面却始终不嫌其旧。我与她接触最多的时候是在m府女学堂改称m县县立女子师范,再由m县县立女子师范改称m县县立中学以后。那时刚值男女同学实行伊始,因此五姑母也就虎视眈眈的严格执行她的职务,唯恐这般女孩子们一不小心会受人诱惑,闹出什么乱子来。我进中学时才十二岁,跳来跳去瘦皮猴似的本来还用不着防范到这类情事,可是我的五姑母却要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谆谆告诫起来了:
〃裙子放得低一些哪,你不瞧见连膝盖都露出来了吗?〃
〃头发此后不许烫,蓬蓬松松像个鬼!〃
〃你颈上那条小围巾还不赶快给我拿掉?这样花花绿绿的还有什么穿校服的意义呢?〃
〃下了课快些回到女生自修室里来温习功课,别尽在操场上瞧男生踢皮球哪!唉,看你瞧着不够还要张开嘴巴笑呢,我扣你的操行分数。笑!你再不听话,我要写信告诉你爸爸了。〃
可是我知道她不会写信去告诉爸爸,因为她对于拿笔还不如拿针来得便当。往常她有事要写信给爸爸,总得先糟蹋十来张信纸,有的写上一句〃六弟如晤〃便嫌格子不对,有的写不到三五行又要忙着找字典查字去了,每次她茶饭无心的写上一星期写不好总得来写我:〃天天书不读,信又不写。你爸叫我催着你体输燃,明天还不赶快寄封信去叫他别挂心。带便也给我写上几句。〃
我听了不敢回答,吐了吐舌头自到外面去,外面总有人在背地嘲笑她,我听着也好出口冤气。她们都是些高级女生,见着我准会减:
〃喂,爱贞,你知道不,高二男生又给你姑母起了个绰号见,叫做小脚金字塔,意思就是说她自头顶到屁股活像座金字塔,只多了二只小脚!〃
〃他们高三男生说她小脚穿了高跟鞋子,走起路来划东划西,好比一支两脚规!〃
〃哈哈哈哈!〃我也和着笑了,心中果然舒服了不少。
可是不久这个两脚规的绰号不适用了,因为她见了我们穿篮球鞋有趣,自己也买了双七八岁儿童穿的小篮球鞋来。那球鞋的鞋头又宽又大,她穿时得塞上许多旧棉花。男生们见了她穿着这鞋走过总要打伙儿拍手齐城:
〃小篮鞋!小篮球鞋!〃
〃一只篮球鞋,半只烂棉花!〃
〃小篮球鞋,小……
可是五姑母听了,却并不怎样生气。她有时还笑着对我讲:〃起绰号也得有些相像,是不是?你看他们那批男生真没道理,我已是老太婆了,还叫我什么小球小呀的。〃
她爱这个带有〃小〃的绰号,更爱这双小篮球鞋。因为那时正举行月考,女生们常在夜间偷偷的燃起洋烛来看书,她知道这个,因此也常在晚上熄灯后轻手轻脚的摸到各寝室门口去张望。那双球鞋是橡皮底,走起路来没声息,因此她得以乘不备推进门去,拿起她们的洋烛火柴。她把按来的洋烛头及空火柴盒交到训育处去备案,而长段的洋烛及满盒火柴则都攒积起来送我祖母。那时我家正位在乡下,还没装电灯。
过几天,考数学了。
我生平怕这门数学,而坐在我后排的一位男同学却绰号〃小爱迪生〃,最擅长数学。他姓周,我在没法时常喊声〃密斯脱周〃,回过头去请教他,后来不知哪个嚼舌头的告诉人家说是我们之间有些那个,于是一传二,二传三,全级男生都喊起我〃爱迪生太太〃来了,那时我已有十五岁光景,听了之后心中未免发生异样感想,上数学课时便再也不敢回头问他了。
我足足有半个多月不曾喊过一声〃密斯脱周〃,这个称呼如今于我已仿佛有些碍口,直至这次考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