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散文_苏青-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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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谎话也编不出,但说话却还是要说。我常常恭维我所最看不起的人,也常放意使期望我的人灰心;我要人家都误解我,让他们在我〃不由衷〃的谈话中想象我的思想,我自己却冷冷地在鼻子里笑!
结婚是女子思想的大转机:我的朋友们大都已安于平凡恬静的贤妻良母生活,相见时大家谈谈仆妇孩子便也不愁没有新闻。只是我每次同她们谈过后,总觉心中更觉沉重,仿佛不但要说的话尚未说出,反而因此又增加了材料似的,委实积压得难过。近年来索性不太同人家说话了,除了必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我每天机械地生活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我的心大概已渐趋麻木;若说要除去这重压而恢复得到原来轻快的境界的话,那我也只有独自跑到溪边去诉淙淙的流水了,然而在这里连溪水也根本不容易找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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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散文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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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
静静的河水,小心地浮着烧锦桥倒影,动也不敢动弹,生怕荡漾间会搅乱这三个端正的字。我家的田在船懒洋洋地泊在桥边,船身已经很破旧了,正像老而乏力的毛价一样,喘着气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我难得瞧见他早晨梳好辫子,直垂到背脊上,而不绍起警来,接着便是祖母拿出一套半旧的元色直贡呢袄裤,郑重地递给他,一面叮咛他说:呼万别再丢了呀,晚上转来还给我——下次有率再给你穿!〃他嗯嗯几声,欢喜地接过祆裤去,只是祖母更不放心了,想再说得厉害些,却也怕没有用,结果还是听天由命地叹一口气。
毛伙吃饱了饭,拿条破烂的蓝土布围裙向腰际束紧,于是祖母又着急起来了:〃毛伙,这成什么样子呀?今天又不去挑谷,要这围裙子吗?〃但是毛伙不耐烦地回答:〃穿着得劲些!〃祖母听了也没法反对,只向他说是船到了赶快脱去它罢,千万别穿着到那面丧事人家去,因为祖父是他们请去点主的大宾,毛价今天做跟班也得像样些……话未说完,他早已挟起一支橹,手拎着著帽开步走了,浑身显得任有劲,今天中午有酒有肉够他吃哩,还未理你干吗?于是祖母只好恨恨在背后骂他一声:〃这馋嘴的老家伙。〃
过一会儿,祖父也装束停当了。黑缎靴子,白布袜(我祖父是从来不穿丝袜纱袜或羊毛袜的),身上穿一件古铜色宁绸施子,上面的马褂却很摩登,是元色真华丝葛做的,料子乃五姑母送来,说较杭缎温软,穿着比较适意。但后来我祖父却有些嫌它单薄了,于是再在它里面穿上件玄色直贡呢背心,虽说不成款。好在谁也不会瞧见,因为我的祖父一向总很拘礼,即使进了屋子人家再三请他宽马褂,他也决意不肯答应。
一切都停当了,祖母忽然慌张地问:〃要束腰带吧?〃意思恐怕他着冷。但是祖父凝思了半晌只摇头说:〃不用了。〃像有些怕麻烦。祖母不敢再问,只把一根色润微红的竹拐杖交给了他,又叫我拿着他的白铜水烟管跟去。
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祖父的水烟管,口中慑德着想说句什么话,却又觉得不好意思向他老人家开口。祖父的神色很和蔼,时时仰面向天空微笑,天空高高的,几缕白云像游丝般在飘,太阳光淡淡散下来,田中的谷子呈金黄色,稻秆显得有些枯焦乏力,像疲劳过甚的怀孕妇人,憔悴地,但却带着一种愉快,使人家能够相信她还支持得住,而不至于替她过于担忧,但是感慨也不能绝对没有,〃前些时还是绿油油的一片呢!〃祖父缓缓地开口了,似欣喜,又似惋惜,我莫名其妙的跟在后面,心中只想找到毛伙。问问他,总该有些把握吧。
毛伙坐在桥栏上,嘴衔根短旱烟管,正在独个子悠然出神哩。瞧见我同祖父过来了,便把烟管向怀中一塞,原来是不曾点火的。〃毛伙!〃我祖父到河边站定了唤,一手拿起竹枚指着这只田庄船。竹杖是我家山上拆下来的,粗细很调匀,根头节较密,略带些弯曲形,天然的就像根拐杖样子。我祖父很珍爱它,不时用手抚磨着,久而久之便红润光滑了,他与它常不相离,走时手持着,坐卧下来则让它歇息在旁边。
却说那时我祖父唤一声后,毛伙便再也不敢逗留,匆匆跑到岸边,蹦的向船上跨去。〃当心!〃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祖父齐声喊出来,但已来不及,船身乱晃滚转,连静静的河水也不得不连续皱眉,终于搅坏了洗锦桥倒影,那桥门上端正的字是更不必说,瞧不清楚了。
直等到毛伙持橹在船梢站稳了,一面还伸出另一只手来搀扶我祖父时,祖父且不举步,再仔细审察了一番,然后回头关照我别动,这才自己小心地踏进船舱去。我的心里很难过,因为不能随了他们到丧事人家去,推一的希望刚才欲语还休的,便是希望他们能替我带些水果花生等回来。〃毛伙,〃我常听见祖母在动身时悄悄叮属他,一面递给他一块白土布手巾:〃把先生正筵上吃剩的水果花生等包了拿回来,阿青花等着你哩!〃于是毛伙嗯嗯了两声,我很疑心他没有听懂,接着也想再说一遍,可是给祖母摇手上住了,恐怕让祖父在里面听了去。一祖父是不论亲疏远近,婚丧嫁娶一律都只送四角钱的,叫祖母拿张红纸包好了,送出去就算,决不要人家回礼,而且在可能范围内,也不肯轻易赶去吃喜酒或是带饭。然而祖母却不然了,她恨不得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全带去才好,又恨不得把所有吃剩的东西全带了回来,可是祖父绝对不许她这么做,因此她只好悄悄地关照毛伙了。
毛伙别的都采,然而在吃的上头倒决不能算笨。看,他已经小心地把白布揣进怀里去了,预备给我们带回来大大的一包——水果花生与一切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而今天我似乎没有呼见祖母嘱咐他,也没有瞧见他把什么白布或别种手巾之类揣进怀里去。这可怎么办呢?问又问不得…我只得快快地把白铜水烟管送给了祖父。
我记得很清楚,我这一天回家后是如何的默默只坐在灶头间,祖母问我要孩粑吃吗也不理,邻家的月仙姑喊我同去提炼标也不理,最后她们只得断定我是清了,由祖母半哄半强迫的把我推进被窝里,一面剥胡桃与杏仁给我吃,一面絮絮讲毛伙的故事:
〃这家伙真是滥好人。〃祖母轻轻叹息着说:〃就是没分寸。上次我叫他送年礼到你的外婆家去,你的外婆把酒给他喝多了,回来半途上他便醉倒在凉亭里。后来瞧见一个老乞丐没衣穿,他便仗着醉时身热,把你祖父才送他不久的一件丝棉袄子送给老乞丐了,还把你外婆给他的力钱也送掉,这傻子回到家里冻得发抖,一言不发的往灶洞里一钻,才真把我笑死气死咧。——从此我便再不肯送给他祆裤而只说是借给他了。〃
毛伙真是个奇怪的人!
他的家世是谁也不明白的,他自己也绝不曾提起过,好在人们也没有研究它的必要。他的出现在三十余年前,那时我的祖父新中了举人,家里正感到佣人不够,于是就由一个撑柴船的老大介绍,把他带到了我家。〃他的身体很结实,〃我祖母说:〃只是看去像只没嘴的葫芦。我有些嫌他笨,可是你祖父说,做长工只要有力气,人还是老实些好。〃
他的不会说话,真是出乎人意外的,有一次我的外婆病了,母亲差他去探病,他跑到外婆家里便自一屁股在阶石上坐定,摸出根旱烟管来衔上大半天。我外婆忍不住了,亲自扶出到阶前来问他,少奶奶可有什么说的。他苦思半晌后吃吃答道:〃没……没有。〃我外婆笑着说:〃难道连问我的病可好一些都没有说吗?〃他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开眼笑的嗯嗯应道:〃不错,是有这么一句话,是有这么一句话!〃惹得外婆家的人都笑了。
而且人家笑话他也不止这一次,据说在辛亥革命那年,城中的军警人等正在忙着替顽固老百姓剪辫子,毛伙不留心时事,自然不知道那些,人们也没有巴巴的跑来告诉他。有一次我祖父差他上城送信去了,在城门口碰到一群人硬要替他剪辫,他立刻把脸色涨红得像猪肝似的,一面心中火冒想:〃连辫子都留不住了,还要命干吗?〃于是挣脱身子奋力向河心一跳,给救起来时已口吐白沫,恰巧那群人又是誓不达到目的不休的,在他水淋淋的时候仍旧替他把辫子剪掉,于是他伤了心,立誓终身不上城去,回到乡下他再蓄长了发。
于是有人问他:〃你也想忠于皇帝吗?〃他却莫明其妙的连连摇头道:〃皇帝我不认识他。〃〃那末为什么一定要留辫子呢?〃〃这个,〃他开始藐视那间活的人了,走留辫子的好处也不晓得,〃我不要戴身帽的吗?没有辫子盘绕在头顶,帽子可能戴得牢靠/原来为了这,他才拚性命想保留辫子,人们都笑他的蠢,他也绝不管。
我瞧见他总是赤膊戴着这顶警帽,不是挑沉重的谷担,便是在着米,或做田园的粗活。他时时喘着气,但不大肯休息,有时我祖母瞧着不忍,对他说:年价你歇歇吧,拚什么老命?〃他听了不但不感激,反而像受了侮辱似的不禁骤怒道:〃谁说我没有力气?我虽老却一样的能够做活,这般小伙子比得上我吗?〃祖母没奈何只得叹口气说:〃不识抬举的蠢牛!〃一面使眼色叫我告诉祖父去。因为祖父出来了,他便不敢不服老,只得咕嘟着嘴坐下来休息了。
不成篙帽的时候,他把辫子绕一个合,这样做起来显得利落一些。我很怕见他的脸孔,有时候他挑着谷子进仓去了,我正在仓中玩呢,他便连声怒喝:〃还不快滚出去!滚!〃气得我连连顿足骂:〃老东西不要你讲话!〃但也不敢不让开,否则给他撞倒了可不是玩的。〃快出去!〃他把谷倒在地上又回过头来驱逐我了,我恨恨地只得走出谷仓,但也不甘就下去,只在门口张望,天报应,他在咳啥呢,咳得很重而且是连声的,额上青筋暴胀,像是喉头很难过,不禁伸进两三只手指去捏,呕出来的都是鲜血,天哪!他似乎也吓着了,连忙用穿草鞋的脚一阵乱擦,手指上的血顺便抹在仓壁上,横涂竖擦都是,惊回头瞧见我还在张望,便又端着叮嘱我说:削去告诉祖父母呀,我要做活,他们知道了不答应呢。〃
这件事我曾犹豫了好久,有一天终于悄悄地告诉祖母了,祖母又告诉祖父,从此祖父就不许他再做太吃力的事了,白天闲着毛伙便只好激着气晒太阳。有时候我轻轻地溜到他旁边,带着怯怯的眼光望着他,意在求他饶恕。他的脸色是阴沉的,见了我哺前向我诉说过去:摸道我没有气力,只要晚上睡的是硬木板,一觉醒来,我就可挑着谷子飞奔上楼呢……〃他的睡处在使桶间楼上,一扇门板模搞着。硬是不用说,但是毛伙却觉得舒服,晚上胡乱把围裙除下就钻进去,不脱衣也不用点灯,躺下去便呼呼睡熟了。他不喜欢睡棕棚床,因此他从不回家去,虽然他也有一个妻。
他的妻子要钱用了便跑到我家来,向他讨不着,就只好对我的祖父诉说。她是一个矮小的妇人,生得也不甚难看,可惜跟随有些红烂。据我家的老妈子悄悄地告诉我说,她是有姘头的,也曾养过一个孩子,当然以前电体从不曾回家去过,也不知孩子是怎样来的,但是她既然生出来了,毛价瞧着也喜欢,破例在月子里常回家去。可惜不久那孩子死了,他的妾子常常痛哭,因此眼睑便做了毛病,姘头终于不要她了,她便常来我家找毛伙缠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