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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藏在草间_耿立-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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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骟猪……

  有时在家里过假期,叔叔曾问过我“那里……那里你住得惯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那边和老家不同。我知道,也许不止一次,他渴望着要到陌生的地方望我一眼。然而,当他那褡裢里的刀具叮叮敲响的时候,那些愿望也随之骟灭了。

  我没有告诉叔叔,在放寒假的时候,我拿着学校的处分回到了家乡。在一次填表时,我听到一个同学小声地嘀咕:“哦,他父亲是骟猪的,这不是破坏了动物恋爱的第三者吗?”听毕,我忽地站起来,我决不容忍当着我的面侮辱我那在乡间也许在院子替码好的草垛用泥苫顶的叔叔……同学的鼻子出血了,骨折,我也受到了警告处分,然而我愿意。

  叔叔老了,在乡下闲暇的时候,他仍然远远地去为人骟猪,一只褡裢,一副刀具,走一条跌跌撞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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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枝花


  家乡平原的冬天,田野里没有任何掩饰,每个角落都纯净得坦露无遗。那些勃然堆积的麦垛,躲在场院上银银地向你扮脸儿;而一声一声的唢呐总是在这个时候盛开,总是这个时候,吹出一村又一村躁动不安的情绪,一村又一村荡气回肠的呼唤。

  在那月白如霜的夜晚,幽幽绵绵的唢呐声传来,使几多善良的农人痴痴呆呆,嗟叹不已。大雪封门了,村落静下了,那舒慢的声调,就悄悄往心里游走,不知不觉间,人们记起往人往事,心绪就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在那荻花萧萧的窝棚野店,在那白雪飘飘的茶舍牛屋……谁知道,那一声一声颤动的旋音上,曾经有多少热热闹闹的日子生生死死的故事呢?

  一片一片的唢呐声里,自然会想到尚在平原老家的三叔。

  那是一个叫做木镇的小镇,朴朴实实地虚卧在鲁西平原的坦荡上。几座老屋,几棵苦楝树和碾盘。傍晚几只善良的蝙蝠,绕着夕烟飞来飞去,偶尔传出一声两声老牛的哞声,身涉此境,会使人感到一种浓得扯不开的亲昵。

  三叔就常常在这种背景的映衬下走出来,步到碾石上,提起裤裆,蹲下。那石上就有一个人,死呆呆的沉静了,只是深似平原颜色的脸儿,给人一种生动的和谐。

  三叔的脸型很酷,一生不爱说话,从小给人做工,割豆、下河、赤着脚到冰上推车,什么苦都煎受过。祖父年轻时有过几个小钱,娶了两房媳妇,三叔便是后祖母带犊带来的,他的举手投足,都时时透着一种外乡人多余的卑怯、凄楚。过年了,家人团聚,三叔总是第一晚到我家,给父亲拜年。我母亲气量小,脸色有时不大好,抑是对他不礼貌,三叔便总是圪蹴在那里,握住根木棍竖在火盆里拨火。

  父亲瞅见了总是叹一声气。等我大了,父亲对我说,三叔心里苦,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娶了媳妇,媳妇偏是个好吃懒做的人,日常里手脚不干净,却也不偷不摸大家什,寻机着在人家菜园里捞几只辣椒,几棵白菜。几乎天天有妇人站在自家菜园里,对着她的背脊拍掌发咒。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三叔是窝窝囊囊一辈子的人,平素间很少尝到做人的光彩。惟有到了冬天,木镇这一片土地上才感觉到了三叔活着的实在。

  冬天里那些日子,平原上褪了青黛,归了黄白,冷丁里,人们就想起又该请三叔吹唢呐迎亲了。在乡下,人们出嫁姑娘,讲究唢呐班子,等到迎亲的那一天,做父亲的,做母亲的,大伯子,二姨子,亲朋好友们站在唢呐声里的那个高兴劲儿就别提了,好像今生今世做人的欢乐全外显在这短暂的婚礼上。那时候,大家吆着,喝着,一直喝到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聚到一块吃吃喝喝为止。

  一曲缓缓、舒舒像水一般的唢呐声荡开,三叔站在墙根下,只感到他比以前更和善了,一只唢呐,一个人影,错落有致地静卧在冬日迷人的阳光下,一片黄光灿然。

  我跟着几个孩子看热闹,镇里的人都来了,黑压压地站着,几个长辈皱皱巴巴蹲在那贴了红“喜”的碾石上。

  院门。门旁一棵枣树,树上一张方桌,一匹挂着脖铃备着鞍鞯的驴子,脖铃上有红缨子,鞍鞯上铺着红毯子,几个穿新衣服的人进进出出。

  唢呐手和捧笙人扭动着脖子,浮浮扬扬吹个不停。

  太阳在朗朗的晴空上移动,那暖意仿佛离人很远。人们让开路,驴子向镇外走去,在那驴上,女子穿红袄。迎亲的唢呐吹起来了,好火热的唢呐哟!镇外的黄土路上有只毛驴驮着木镇的闺女走了,渐小,渐远,渐远,渐小……

  苍苍郁郁的平原里,贮满了唢呐的声音,韵儿清脆悠扬……

  但那一天,闺女的娘家备好了饭菜,却不见了三叔。三婶和孩子找遍了麦垛、牛屋,不知什么时候了,在洼地里,隐隐传来一阵一阵男人粗而重的哭声,那是一片坟地,祖父和后祖母都埋在这松软温厚的黄壤下。三叔正跪在后祖母的坟头上,身子抽搐着,腰背直往上抖,脸埋在土里,哭声沉闷着,抖着颤着,一边哭,一边叫:“母啊,母啊,我的娘哦!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

  这样粗重的呼嚎,哭得抽不过气来,待低泣了几声,哽咽了一阵,稍稍徐缓一口气,又依然这样粗重的哭嚎:

  “娘啊,娘啊,我们为啥这么苦重的命呢。”

  那时我一直悟不透三叔为什么哭。这哭声常在我心中存留着,还有坟地上挂破月亮的枯树。这几年,每当我走进那片坟地,也着实想在这片印满了祖父、后祖母与三叔脚印、手印,汗水和泪水,哭声、鼾声和血肉味儿的土地上嚎啕痛哭一场,我觉得在这酸楚的漫声长吟里,隐忍了某种受践踏而又想用泪水渐渐洗刷积郁的哀愤之情。

  从父亲的口里,我知道三叔年纪轻轻时,就能用唢呐吹奏好几种套曲儿了,诸如枟悲苏武枠、枟昭君怨枠、枟句句双枠、枟一枝花枠。有一年,一位女子看上了三叔,夜里两人就常常钻到村场上的麦垛里去幽会……后来,女子被人家娶走了,是三叔用唢呐送走的,为此,三叔砸了唢呐,再以后,日子困顿了,他才又吹起唢呐,腰眼上吊起个干松的猪水泡。那水泡里装的剩饭剩菜,曾喂饱过我乡间饥馑的童年。

  “回去吧,孩子!”三叔温温地抚着我,摸摸我的头。冷丁,荒野里也传来了一阵唢呐声,凄历而忧伤。这个时辰,不会有送葬的人家了,也不会有娶嫁黄花闺女的人家了。三叔说,这是前村里娶寡妇呢。

  这以后的日子,三叔似乎和我有一种默契,在我离家外出求学时,三叔默默地送我到镇外,很远,他走近我,伸出左手,塞给我一样东西,“别让你妈知道。这银元,我攒了几十年了,孩子,走出镇子,到外面见世界去,叔是没用的,帮不了你的事,这银元,应急了到银行里兑些钱……”在外边读书那几年,我有过不少窘困,受过不少委屈,但这银元终在最珍贵处。我常常这样想,从“没有用”的叔皲裂的手里摆出的银元,我不管啥时都得留住……

  赤条条从那片黄土平原里走出,耳管里盈沸而来的是卡鲁索帕瓦罗蒂邓丽君山口百惠。这更使我想念干坼的泥土上的硬亢、家乡的古谣曲和三叔的唢呐,每日苦读之余,五官七窍里听一听家乡的调儿,最能快意。但我知道,三叔是永远不会再吹唢呐了。他说血脉尽了,还能再吹么?

  那一日,三叔被人央去,说是为一位盲眼离家四十年的老太太吹奏一只曲子。夜里,在烛光下,三叔见了一个老女人坐在沙发上,双目呆痴,皱纹如线,发白如雪。“奶奶离开这块地方有四十多年了,直到眼瞎,她还想看一看脚下的这片黄壤,这次回来了,眼睛看不见了,她想听一听家乡的小曲。民歌民谣听过了,她都摇头,今天请您老先生来,奶奶说,她想再看一看这里的麦垛、碾盘和长在榆树上的夕阳的余光……”

  “麦垛、麦垛。”三叔重复说道,他坐在老太太前面的椅子上“嗯、嗯”了良久。

  突然间三叔沉静了,唢呐缓缓地抬起,倏尔,那急速的唢呐调在屋内撒开了,声音搓碎了,跌跌撞撞地抛到地上。

  “听见了吧?”三叔呐呐地说着,两眼微合,“听见了吧,你看吧!”

  这时就像炊烟散去了,夜风在街上扫过,遥遥的望得出一条小路延向平原的深处,黑乎乎的几艘麦秸垛,像是泊在村场的船,仿佛就有一对人影儿幢幢地拐进了麦垛,走进了麦窝……

  一只曲子还未散尽,却见那老女人的眼珠一动,在沙发椅子上欠起身——看见麦垛了,他来了。因为慌慌乱乱,扣子都系错了。在泥之河边上,麦垛码得很高很高……

  老女人重复着。年轻人潸然泪落。三叔望着黑糊糊的窗口,窗外有个白胖胖的月亮。

  三叔的唢呐密密疏疏,由疾向缓,缓到一处,又陡然上升,跌下来,又趋于平缓,而后渐入沉静了:在那平原上,是雪后了,坡坡沟沟里的土块有的已经露出脸来,太阳出来了,村边的树上绽开许多的白花,阳光洒在上边,墙晒暖了,地晒暖了,开始冒热气,那些白花开始落了,开始飞啦,一群一群地向着更蓝更高的天。

  一支朴讷、拙直的谣曲儿,像小儿一样活泼。

  “那是一树的梨花……”老女人渐渐地,声儿越来越小,似是睡了。

  三叔悄悄地走出去。突然那老女人的手在椅扶上摩挲着,向门外扑去:“一枝花,这是一枝花,四十年了,三柱子,你慢……慢!”

  血脉尽了。我明白了,在我刚刚踏上漫长而无始无终的人生旅途的时候,三叔为什么把唢呐砸了。三叔说:“那一天是慧妹回来了,四十年了,她回来。”

  三叔这一生像老家的这片平原,默默包容着一切,最神圣的和最污浊的,血汗,尸骨,爱情,仇恨……都是他。

  一曲新的唢呐响起来了,那声音宏大、高亢,不温柔娇滴,透着一种真实的醇厚,如波如折,声音划得很长,骤然一顿,留下一个空白。

  多年不流泪了,听到这,脸上有股奇怪的热流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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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跛唢呐


  年小的时候,常痴痴地以为,故乡仄仄冷冷自村弄里铺开的黄昏,是从跛叔那弯与他形影不离的铜管唢呐里溢出的。

  当暮霭从黑黧黧一片瓦楞上浮出的时候,村东口那辆古旧的太平车梁木上,就会斜斜地横了跛叔的身影,情愫漠然,几就是一帧线条平乏的黑白木刻……此时,徐缓地将唢呐含在嘴里,肃穆地吹一调朴讷苍凉的谣曲,那声音抖颤着从渐渐空下去的路径上,绕过暗黄暗黄的麦垛、村场里的碌碡,一线线白白地散荡开去,像是落了层霜,凭谁听来都心疑有细得看不见的血丝,颤着与声音相伴着从唢呐里飞出。

  一时地幽幽的唢呐哑哑喑喑地融了狗儿的吠叫,哀婉、悲凉。村儿静了,星星齐齐地蹲在树的枝杈上守夜。那苍凉的声音直使人想到:

  在延向渺远的灰蒙泥地上,似有一双男人沉重的脚磕绊着一踏一踏地走……硌人的夜色越踏越厚,这时有独扇的柴门吱地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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