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草间_耿立-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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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缩缩的女人就死去了。他的小小缩缩的女人就这样死去了。
晚上,点着火绳,那亮斑在暗淡的夜里显得格外忧郁、沉静。“你点,你点。”女人柔声细气地说,眼前果然叠现了她的种种姿态。他点着火绳,但那个火绳,但那个火绳明明白白地若他小小缩缩的女人不在这儿,小小缩缩的女人在哪呢?那天半夜里,他坐在炕上等她回来,他点着火绳等她回来,但她没有回来。
他变卖了很多东西,为女人立了一块碑,碑上没镌名字,碑上也没有日月,碑上只是一片白白净净的空净。碑外有天,有树木,有不事渲染的泥之河……
他一个人生活着,他养着他的影子。人们看到他去泥之河斫草回来,就蹙在屋里睡觉,他已是很累,很疲倦,当最末一担草进村时,初雪也已到村口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连同村里的猪狗,也都又黑又瘦,木了几分。
端着碗在街心吃饭,人们见他从屋里出来,口上起了很多的燎泡。
他说,他听见了泥之河上厚厚的枯草叫,他说那声音浇浇灌灌,从四面八方铺铺叠叠地包围他,分解他,使他不能自持。
枯草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呢?枯草叫的时候,那是在他三十二岁,小小缩缩的女人过去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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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背草
谷谷觉得一辈子也迈不出那一垛一垛的干草了。她背着臃臃肥肥的干草捆,悠颤着从坡度很陡的堤堰上走下,顺曲曲旋旋窄道默默地向村头晃,从荒草洼子到村头,从村头到荒草洼子,一日一日,阔大的叶子擦着地皮嘶嘶涩涩,缓慢而不停地移动。
谷谷几欲回头瞄瞄脑后的堤堰,堤堰上树之鸟巢,无奈背后干草蔽住视线,天底下,只有一个金黄色的甲壳,在旷野里蠕动,那草挡得谷谷两眼模糊,金黄色的草蓬像一具甲壳,把谷谷整个儿遮得密严,在梦里她也一直是这样地走着,一脚高,一脚低,直走到心皱如线,发白如雪。
谷谷想到在幼年时,很多的干草蓬子罩在一片金黄眩目的夕阳照里,草蓬都是那样裹挟着缄默,只有那黑洞洞的一双眼,从散乱的草蓬的隙间向外盯着,很像一头头茸茸的怪兽伏在那儿,母亲望不到谷谷了,就窝着脖子在干草蓬里喊:跟过来呐,小心摄了你的魂!听后心里一阵阵发毛,落在后边贪耍的孩子,老喜着伏在草丛里寻蚂蚁,母亲害怕暮色渐浓里跳出的磷火会把魂魄摄去,草洼子里一落黑,就有点点碎碎的磷火在草叶上耀。
到得了村口的白杨林,有那么一忽,那些干草蓬便胶在树上,接着所有的干草蓬都摇晃,那些甲壳慢慢地松软了,犹如解开了蓑衣,只见金黄的蓑衣落地的刹那,草蓬子中间都兀立着一个黑乎乎直定的白杨林,都一齐听到了她们的喘息。
谷谷望着母亲,感到有点静穆庄严,那些母亲在这片白杨林里,犹如一尊尊的天神,那种坚韧的沉默好像也浸在了暮色里。
然后父亲们出来,开始垛草。
他们垛草的方式却是奇特,在村口的白杨林里,遴选了几棵年老的杨树,就把那一蓬一蓬的干草,绕着树干,离地二三尺,空悬着往上一圈一圈地码住,一直顶到树尖,然后再用长草苫了顶,用泥糊上,就不怕风遮雨扑和鼠咬了。晨昏的时候,幼年的谷谷就常常来到树下,从草垛上向外扯草,喂养或引火做饭,年头扯到年尾,等一垛草扯完了,来年的干草蓬就又会在旷野里蠕蠕爬动了。
六岁的时候,母亲就允谷谷相跟着去草洼子背草了。别乱跑呐!
母亲扬了扬手掌。草洼子很大,方圆有几千亩的模样子,沿着屋后的堤堰走二三里左右的光景就到了。每年的夏天,母亲们都到那地打草,然后背回。谷谷走进草洼子,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只红蚂蚱在草叶上,接着就见小五子啦,小五子,一个锅铲头,那缕头发黑黑的像只蚂蚱伏在青青的头皮上。
大人们掂着大镰刀开始向洼子的深处走去,这时太阳蓦地就罩在头顶了。洼里的雾越来越薄,人们这才觉出它的好大好阔来,有的地方凸了,有的地方就凹了。原先本来是一片一片的云彩和灰的天空不见了,这时就有了粉红色云霞边儿,太阳像在霞色里蛹动,露珠里包着一个一个红红的圆。此时太阳还不耀目,夏时的太阳就是这样,在你不知不觉中,一下子就弹了出来,谷谷与小五子走在哪里,那些光柱就追在哪里。洼子里很寂静,听哦,小五子说,母亲们就唱歌了。“正腊里(那个)井台结了冻了呀,屋檐下(那个)蹲满了小小虫(即麻雀的俗称)。”母亲们砍的草多么暄软,洼子里四壁空旷,一览无余。头上的天开始水洗似的清明。“三月四月(那个)天晴不晴哇,黑驴儿(那个)啃黄瓜爬满了绳。”地上开始晒起了大片的白气,只听见有成百上千的蚂蚱在头上嗡地飞着,落在了不远的草里,“五月里(那个)胖墩墩的麦子来登场哇,六月里(那个)草洼子蚂蚱成了精。”
谷谷却不唱,她对小五子说,咱俩成家吧?小五子说成吧成吧。
她问,我头上还戴着花么?小五子摇摇头,你戴遮头红吧!谷谷于是就解衣扣,把自己的褂子脱下蒙在头上,她跳下妈妈割的草堆,来呀,来呀,我们拜天地!小五子随着她,蹦跳拍手,然后当夫妻对拜时,俨然成了君子,一脸的神圣。哎哎哎,拜呀拜呀拜呀,然后就要睡觉共枕啦,他们爬到草堆上四仰八叉地躺着。
半天,谷谷动了一下小身子,用嘴凑上去,“天亮了,我该回门啦!”
于是谷谷就跑到洼子深处拉开嗓子锐声地叫妈妈。叫了一气没人应只听得头皮的远处有砍草的声音嚓嚓地响,谷谷于是叫起:“刘风珍。”小五子问:“刘风珍是谁?”“我妈妈呐。”于是谷谷就和小五子约定一二三齐喊刘风珍的名字。
“一二三,刘风珍——”
终于,在那边的草洼子的深处极悠长地出现了“哎”的一声。
谷谷的妈妈,还有小五子的妈妈都兀立起身子,浑身浮着热气,像在蒸屉里爬出的模样,脸谱儿潮红,每人的胸前都是散散地敞着一二粒扣子,袒露在外面的奶子一下一下的很生动,下身是抿腰的裤子,一律地紧紧系着一根红腰带。“妈,我们成家了。”谷谷说。“成吧成吧,”妈妈伏紧身子,富有节奏地割几下,蓦然就仰起脸盯着小五子:
“浑小子,刘风珍刘风珍,你也跟着唤丈母娘的大名哩?”
那一天谷谷就极快乐,她和小五子还认认真真地捉了几只蚂蚱,当成认真生出的几双儿女,然后又养着鸡呀鸭呀。当黄昏来临,他们就跟在草蓬后面,一节一节地走进梦境,那样丰富,那样细致,那样永恒。
自然草们也是一岁一枯荣了,谷谷大了,每年夏天,她也去草洼子那地砍草,从此就有了一个活的草捆,从荒草洼子到村头,从村头白杨林到荒草洼子,一季一季地走着了。
常常就有了一只打瓜鸟子从草丛里逸出,好奇地栖在那行走的干草上,在草香里走一段路程,突然又像什么惊起似的飞向远处,成了在天空一明一灭的点子耀着,谷谷从草蓬缝隙里露出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感到一种温存一种柔软,莫名其妙地叫起了:“起啦,起啦……”
谷谷就有一些莫名的焦躁和涌动,时不时的有青草味。
她围着一棵兀立的杨树,手脚慵慵地把干草一圈圈往上垛,无数次的挑,无数次的背,无数个像小山一样的草铺终于变成一座座山一样的草垛立在村口。谷谷垛草时目光很乱,先前那成捆的干草从地上飞起,这时却连连的不得手,草捆从顶上又呼呼隆隆地哗啦下来。不做了!谷谷甩开手,一时居然又想不到再干什么,最后就把目光转向村子,心,偏就咚咚跳得好响。
太阳下的村街,房子上一例有很黄的阳光在上面跳,像水一样倾泄,很热,宛如拥着什么无词无句说不明的欲望。
谷谷的心咚咚在嗓眼跳得好响。她干不下草垛,眼里总有个人的影子,憧憧地乱撞,不觉眼神就迷离,任怎么也熬不到垛完,用手一抚额际,竟烧烧燎燎的羞涩。
这些日子,谷谷割下来的草有时都晒蔫了焦了,她却一仰在草捆上嗅草的芳香,想幼年时在草堆上打滚的欢乐。确实的秋日过后,草在人的嗅觉里是越来越香了,特别是雪日,大封门呢,一切的生机都似乎凝冻了,这时若是你扒开草垛,就会发现那草叶上仍然泛着那淡淡的草绿,草死掉了,但草的芳香还在。
太阳就要落下了,风也有些降落,这时节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那是父亲,赶牛拖着一个木橇拖车,远远地进了荒草洼子,在草里或者就隐了,或者就露一点黑黑的痕,等牛和木橇拖车歪歪倒倒地走到谷谷跟前时,总是唬得一跳。
父亲把牛和木橇拖车掉过头,对谷谷说:“天要黑了。”不知何时,西边的太阳的光线好像短了,短得快射不到荒草洼子了,两人就把草弄成大捆,然后码到拖车上,这会儿太阳愈是软了。就在他们父女的背后,太阳软得要流。父女们显得很硬,很明亮,一捆一捆地抱草,把草捆垒得很高像小岭一样,木橇子拖车的确能容很多草,像个浑浑圆圆的麦垛。
太阳软了许多。那些草捆上就有了太阳几多的液汁,黄昏要来了,虫和鸟儿开始噤声,夜宿的打瓜鸟子也飞回来了,仆在草丛里不动,风也不动,只有父亲在动。木橇拖车在动,大堤曲曲旋旋,就极像草绳盘在那里,父亲望着倦倦跟在牛拖车后的谷谷,谷谷望着黄昏,想哭。
“谷谷,你累了吧?”
“不累。”
“看黄昏呢?”
“唔。”
风开始把车上的草刮得很响,父亲的脸还是木木的,一点神色都没有,最后父亲说:“谷谷,秋后结婚吧!”谷谷不言语,从木橇拖车上扯拉下一根草,草在眼前晃动,这是一根普普通通的老茅草,也不知是白的还是黄苍的。
“天落下了,走吧!”父亲说着,喝叱了牛一声。
谷谷举了那根草,跟着牛和拖车走去,手中的那根老茅草,就没在了愈来愈浓的黄昏里了。
夜里,房梁下的谷谷久久地睡不着觉,刚一迷怔,就有一个声音在响,空空的,是小五子?还是西邻的大三子?谷谷一时也想不起来,等醒来的时候,摸摸头发,湿濡濡的了,四周无人,只有夜还在那里黑着。
第二天很早,谷谷就去了荒草洼子,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向往的事儿。一踏进那草,她的脚步倏然就像变得轻灵,踏在土里,就有一只拳头模样的野兔,在草里复仇似的望她,谷谷扬扬手,一会儿,草很快地便堆积起来,在谷谷挪移的空隙里,草们仆倒了,露出地的原旨来,等这种空地越来越大,谷谷就撩起衣服揩一阵汗水。
这时太阳很毒,响亮地在地上叫。一倏儿,竟又冒出了大朵大朵的云,挤挤握握地在荒草洼子上空过,眼见远处的草就踉踉跄跄,一齐伏地倒。
堤堰很高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种充满暴力和野性的喧嚣,还有扑鼻的草的气息。随后,一只打瓜鸟在头顶一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