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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看张:爱玲画语_安意如-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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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影子男孩

    一九三四年的某个周末,上海张公馆的大门打开了,在圣玛丽亚学校读书的爱玲坐着父亲的车回到家中。

    又是月底周末,她紧簇着眉头,不只为要回来面对父亲和继母,也气恼刚才在车上家里的佣人投告弟弟张子静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

    “你在看什么?”一直憋着气要好好教训张子静的爱玲冷不丁凑到他跟前。

    “连环画!很好看的。”张子静笑嘻嘻地抬起头。

    “我都在看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了,你怎么还看这个……”爱玲很气愤,她觉得弟弟的品位大有纠正的必要。

    “父亲让我出去找事做,我读书也无用。”高而瘦的张子静,穿着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回答完这句,就跑不见了,把爱玲气得干噎。

    再翻开《对照记》,看到“张爱玲和她的童年”,一个男孩落入眼底。他就是儿时的张子静,小爱玲一岁的弟弟。他坐在姐姐爱玲的身边,抱着玩具。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有清澈的眼神和不谙世事的笑容。

    我读到的,看到的他总是怯怯的,好像笼罩在诸葛亮阴影下的刘禅一样,很少被正视,被关注。有爱玲这样一个才华惊世的姐姐,他从来都在她光芒的庇荫下,黯然站立着。爱玲谈苏青,谈炎樱,谈得朗朗落落,却对惟一的弟弟不及多言。他只是她言头笔下偶尔飘忽的影子。

    中学时代的爱玲已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也希望弟弟成为自己期望的那种人。她总是那样霸道,小时候玩游戏,她要张子静听她调派,他不愿听,两个人就吵起来。有一次和家人去杭州玩,爱玲想到有好电影上映,立时要赶回上海来。没奈何,张子静只得陪着她回来,连看了两场,他喊头疼,爱玲却一点不在意,只说道:“要是赶不回来,我才难受呢?”他的忠厚,映衬了爱玲的任性。

    童年的爱玲有张子静的陪伴是她的幸福。老天不放心她独自在那个阴霾的天空下活着,所以给了她一个弟弟。他们有相连的血缘,有共同的成长背景,一起经历年幼年少时家族的繁盛,也见证了它的没落。

    父母剧烈争吵时,爱玲和他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小小的三轮车。两个人都不做声,他怯怯的,慌乱的,像小鹿一样受惊的眼神。爱玲想来多了一点倔意,一声不吭地看着晚春阳台上的绿竹帘子,满地密麻的阳光,想着心事。她与弟弟安静地相对,多少有些安慰。

    两个人真的比一个人好。

    长大了,爱玲被母亲拐送到学校里去。母亲为她推开了一扇窗,爱玲由此看到外面壮阔的世界,否则即使她天资颖悟,最终也不免走上女学生到少奶奶一条绝径。

    而他却没有姐姐那么幸运,父亲躺在烟铺上对继母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决定了他的命运。

    在后来的回忆文章里,他这样写道:“那时姊姊已进了黄氏小学,住在学校里。每逢假日,家里的司机会去接她回家。父亲仍然不让我去上学。我在家里更为孤单了。以前私塾先生上课,姊姊会问东问西,现在剩下我自己面对私塾先生,气氛很沉闷,我常打瞌睡。不然就假装生病,干脆不上课。”

    我们看见一个寂寞的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满脸无助,让人心疼。即使长大了,他也一直处于被“欺压”的状态。没有人对他歉意,因为他聪明只是普通人的聪明,不够天资卓绝。他的被湮没,仿佛理所当然。即使姐姐爱玲,对他的歉意也不深。这让我想起自己评价胡兰成的四个字:“天性凉薄”。爱玲也是如此。

    他的一生似乎都是被忽略的。世事不公,一些人注定天生光彩照人,历经坎坷仍旧会成为画里的绝胜风光,另一些人却只能模糊地存在,化作背景。同样的出生,竟是如此迥然相异的人生。比如爱玲,一个在读书时几乎自闭的怪人,被父亲“拘禁”了半年,逃了出来,成为一代名家,而张子静郁郁落落,孤独惨淡一生。《茉莉香片》里的传庆性情懦弱孤僻,接近变态的边缘,或许可看做是爱玲自己和弟弟个性的拼合。

    一九三八年初,爱玲逃离了那个家,而他孤单地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他被父亲打嘴巴,继母冷眼旁观,他却逆来顺受。看在眼里,爱玲深为他悲哀,觉得弟弟不懂反抗,或者已经忘记了反抗,只觉得“一阵寒冷的悲哀”。

    他的心又何尝不是悲哀呢?“以前母亲回国来,我姊姊要去姑姑家看她,而我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去。我为此哭闹过很多次,他们还是不让我去。一九三八年初姊姊逃走后,我在家里很孤单,很想念她。”浅淡的几句,这个温厚的孩子,内心的伤感宣泄出来。

    他也曾有过反抗。有一年的暑假,他和姐姐一样逃到了母亲家,带着他的篮球鞋。但是命运安排了他母亲说:“我的经济能力要供养你姊姊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你要回父亲的家,好好的读书。”

    他和姐姐都哭了。但是最后还是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他的篮球鞋。每次读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乱世中,人人自身难保,爱玲也无能为力。

    我想,若是时光倒流,我必定去找张子静。在他哭泣着抱着他的篮球鞋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时,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牵我的手,带你回家。”



 看张:爱玲画语逃家

    爱玲的散文不够好,拉拉杂杂,博而不精。偶尔跳出两句精辟的话来,让人惊跳一下,也好比瞌睡沉沉地走在暮色渐浓的长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窈窕美女,兴奋了一下后,随即又萎靡下去。这美女只是漂亮,比起她小说里那种活色生香知心会意的艳来,亦只是一般水平。

    这大约是因女人要写好散文真的很难。容易写成小情小意,为人嗤鼻。爱玲也不例外。但对于爱玲的喜爱,自然而然对她描写衣食住行这些旁支末节的文字异常关注。比如《童言无忌》、《私语》,我是最喜欢的,看了又看。不仅因为物质思想严重,也因我一直相信透过生活的细节,才能窥测人心。

    旧日的家庭空气里都充斥着腐蚀性。爱玲的父亲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沉下去了,两个没有沉下去的人也都飘洋过海,去见另一番青天朗日了。

    在《私语》里爱玲回忆自己童年的种种经历,哀而不伤地写了许多对她一生有影响的人——父亲,母亲,姑姑,弟弟,后母,老仆。还有那些被人视之为传奇谈资之事——父母离婚,姑姑与父亲姐弟决裂,自己和后母的冲突,被父亲毒打和拘禁,害了痢疾,病愈后逃家………其中对于逃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写得至为细致,甚为真切!

    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爱玲面对着正在吞云吐雾的父母,讲出了自己一直掩藏在心底的计划——她要出去留学。在这个家庭里,这是一个再敏感不过的问题了。他的父亲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她是受人唆使的。这恼怒来源于对她母亲的记恨,又借爱玲与继母的冲突爆发出来。

    父亲虐打她,她不服,转念又想:“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

    这一段我看得黯然神伤,有切肤的痛感。想到我自己,母亲的脾气也非常暴躁,打我的时候亦是如此,寻常事且毫不留情。只是顶撞几句,也没有想过反抗,更不能和母亲对打对骂,因为实在不像个样子。有时候恼得狠了,就拿眼瞪住她,咬着嘴唇,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然后,带着“泪湿罗巾梦不成”的凄楚躺在床上。长久如此,泪水已流干。后来,寻常之事,根本入不到心里。人渐渐麻木了。

    这样的叛逆,似乎是所有同龄孩子的标志。过去如此,今天也是如此。她因此失去了自由,甚至连生病也不给请医生,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秋天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体味着时间的苍凉和生命的暗淡。

    但是,爱玲毕竟不是平凡女子,她逃了!

    我吹一口气,拂开历史的尘烟,看见一九三八年隆冬的一个晚上,她预备逃了——是有预谋的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那个冷风沉沉的黑夜,她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黑路上没有人,然后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将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而去。

    她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亦步亦惊!又是那样滑稽天真,还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和黄包车夫还价。真是一个小女子!她终于逃出那个死气沉沉阴冷潮湿的家了,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坚强的爱玲,那段被拘禁的日子给她带来的创伤是何等地深重。后来被她化进了《半生缘》里,顾曼祯被拘禁、逃走的经历,隐约透视了她自己曾经的感觉和苦痛,虽然却也只是淡淡的。她不是那种习惯诉说悲伤的人,不是拿着自己的隐私哗众取宠的人。她的安然,注定了她能够安静地写作,写出经得起岁月沉淀的作品。她华丽而不浮躁。

    且她是那样的果敢决绝,即使她母亲明白地说:跟了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她想了想,仍决定和母亲在一起。她想像着母亲周身那种阳光丰盛的感觉,她喜欢她房间的轻柔气息。纵使后来母亲景况不佳,这个自小娇纵的大家小姐也没有一点怨言。她只是有时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那被高楼割裂成块条的天空,落寞地站着。微笑或者悲伤。有谁知?女儿心事。

    爱玲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很早以前她快乐的色彩就不单纯了。她的冷静甚至让人觉得吃惊:“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我也不是个快乐的女孩。即使有,也不是那种天真无邪,而是沉坠的快乐。爱玲能逃而我却不能。因经年被父母供养,没有经济能力,又有身体的束缚,亦不能果敢而无顾虑地说一句:“我立刻走。永远不再回来。”即使母亲用这样的话来刺痛我,我也只是冷冷地说:“我肯定不会走,我不会贸然地离家出走,而后再像流浪狗一样被人领回来。”

    然后我走进房间,任凭哭泣。

    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如此说,因为她知道我足够坚强。我笑了。她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那种即使她知道,也是无法体味的绝望。

    我躺在床上整夜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像爱玲说的一样:“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四壁是森然的杀机。眼泪变得虚无,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想到过死,却熬过来了,无法放弃对人世的渴望。我发现了自己的冷静,只是身体和灵魂的割裂,无从逃避。从此激越地想要离开家。

    真的有能力离开了,却又安静地走回来,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没有任何勉强。或许,我想要的就是离开的能力,有了这个过程,一切都变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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