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张:爱玲画语_安意如-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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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玲在《私语》里面写到:“姑姑把父亲要再娶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是在一个小阳台上,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果我的这个继母就在我的眼前,我就会把她从这个阳台上推下去,让她摔死掉。”
原以为她是替母亲怨,其实不只是。我们太高看了她,她也是女子,女人心,哪有这般广阔无私?及后,众人论及爱玲的情感时,通常说爱玲敏锐纤细,却忽略了她的早慧早熟。其实,早慧早熟才是她情感的命门。
世间女子有些伤春悲秋的小才情,没有早慧早熟的心,至多算得聪明伶俐,还是做不得旁观冷眼人。似黛玉倒是敏锐纤细,闻曲惊心,见花落泪,伤春悲秋代言人。但自十一二岁起就存了难言心事,又恨父母双亡无人做主,说到底羸羸弱弱的身体里藏了早慧早熟的心,发了敢爱敢恨的芽。爱玲亦是咏絮才女,柔弱的身体里有谁也不可完全掌控的心。
年幼时,即便母亲漂洋过海去了他国,有段时间她也是极快乐的。父亲给她念诗,教她读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带她去咖啡馆喝咖啡,去夜总会吃点心。有时候还带她到妓院里去,让她坐在厅堂里,找一个女人来陪她,逗她玩儿。这时的爱玲并没有天生反骨,脑袋一根筋坏掉似地反抗,相反她乐于陪着父亲,过这样清闲安逸的生活。对母亲的崇拜景仰,与对父亲的依恋是不相悖的。
在那栋华丽陈旧老房子里面,她是他整个生活的见证人。只要他在家时候,爱玲就一定陪在左右。两人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父亲等于是她一个人的。这对感情匮乏的爱玲来说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女孩如果没有与别的男人情感交接的渠道,与她最亲近的男人往往就直入心底不可磨灭。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炎樱问她最怀念上海的什么。不是和姑姑住了很久的公寓,不是和胡兰成散步的静安寺公园,是飞达咖啡馆的香肠卷!那是——,父亲常带她去的地方。那是——,父亲爱吃的东西。
暮年岁月,有一日,忽然翻看旧书,看到父亲的英文体的字迹,刹那之间她就有一种春日迟迟,温暖沉重的感觉。
对于父亲,时人看到的皆是爱玲的怨,其实是不对的。她爱,而且还爱得深且隐晦。没有爱,哪来的恨呢?她恼他娶了后母,拘禁了她。直白一点说,她恼他为了一个她不愿接受的女人而打自己。
她不能如女子质问情郎一样质问他情感的变迁。世俗的桎梏,她爱他只能爱得隐晦难言,只能辛苦地吞咽下苦酒。孙用蕃,是她的情敌,她永远也打不败的情敌!除了歇斯底里还能如何呢?这终究是属于一个女子心底事,被轻纱隔着,不撩开,便是记忆中的风景悠远,意境无限。揭开了,就有点酸酸涩涩的味道,是没酿好的醋。
淳子说,爱玲多少是用文字来表示自己心中的委屈,来而对自己的自恋——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她在英文报上用英文写了一篇《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是第一次涂抹;然后第二次涂抹,在她的自传体散文《私语》里面;第三次涂抹,在她的小说《半生缘》里面。在七十年代写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里,她又一次把自己被父亲关押的这情节涂抹了一次。
她耿耿于怀。
于是,只有从现实的婚姻中寻找寄托。她一生爱上的,都是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和胡兰成从认识到结婚是用了八个月,而和赖雅从认识到结婚仅有半年。尤其和赖雅,她是爱上一个男人,还是爱上一种情感?爱情,对她来说,是一场光华耀目的自毁。内心里,她是安心盛放给他看的。
女人或多或少地有这样的情结。譬如我。读《心经》时,听不到翻阅的哗哗纸声,只是心里幽然一动。
许小寒眷恋着父亲许峰仪,对孩提时代的留恋,对母亲的嫉妒、排斥、冷漠。那种情结超越一般女儿对父亲的眷恋。变态了,接近一种乱伦的感情。
“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这样的话,如果是两心相悦的两个人,怕是铁石心肠也要感动得落泪吧。“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许小寒这样说,冷得叫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来。这岂不是一种硬生生的掠夺和宣告?
我是怜许小寒的,她敢于表白,爱得壮烈且苍凉。至于她的父亲许峰仪,在妻子与女儿之间缠夹不清。先负了妻子,再伤了女儿,顺手以逃避的名义牵了段绫卿这只羊。他不爱小寒吗?不是不爱,是不敢爱!他眷恋小寒的如花美貌,似水流年,给他垂垂老矣的生命带来生机,但又惧怕小寒的年轻激烈。他的年岁地位,已不允人生有大的伤筋动骨的震动了。何苦陪小寒一起疯癫?还是在段绫卿身上获得的安慰来得安全牢靠些。
这样的自私且懦弱,隐射了世间大多数男人的心——想爱得不劳而获。
为什么叫《心经》呢?我颠来倒去地研究,也没有发现它和《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关联。所以我猜度,这是爱玲自己难念的心经。
有母如斯
许多年前,依旧是在天津。一个阴靡幽暗的天气,或许是夏天。一张小书桌迎亮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上面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和一杯水。一个女人正在一张黑白照片上涂抹颜色。那照片的孩子站在她的身边,她将她的嘴画成薄薄的红唇,将衣服填上鲜艳的蓝色是一种孔雀蓝,是一种介于阴冷和明亮之间的过渡。她开始勾描那女孩的一生。
她是黄逸梵,爱玲的母亲。
她是一个清冷坚韧的女人,心性坚硬,当真说得做得,撇得下一双儿女去留洋,离婚亦要为女儿争得读书的权利。爱玲十岁时,她就与丈夫为孩子教育问题争吵。她要送爱玲接受新式的教育,张志沂不以为然。在他的观念中,女子无才就是德,以为假若爱玲成为她母亲那样的女人,不能是“宜室宜家”的。但是,爱玲终在她的帮助下,母女两个手牵手,偷偷地去黄氏小学报名了。
争吵和分离,将爱玲的世界分成两半:父亲的世界是阴冷、陈旧、暧昧的,母亲的世界是洋派、光明、温暖而富足,两个世界如此分明,让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爱玲有着明显的倾向。她成了她摆脱阴暗的一线光亮,却是如此模糊,无法把握。
她爱爱玲,又不像寻常母亲般的骨肉相亲,在细小事情上从不与她妥协。在爱玲逃家投奔她时,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这当中有人生的大道理在——世事不可两全,人要学会抉择。
她又教爱玲直面人生,“要读书,我虽可帮你拿学费,但总得你自己拿定主意。这一去,总没有回头路。前途是你自己的,不能事事都让我帮你安排,要争取要放弃,你自己要想清楚。”
这话虽是严厉,却也是理,至少让爱玲懂得如何选择。相比较结婚十年后才幡然醒悟的苏青,爱玲少了许多婚姻的折磨。也许她应该感谢母亲的指点,让她免于落入寻常女子深锁闺阁、早早嫁人的老路。
儿子来了,她也能决然说出:“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你回家,跟着父亲,将来张家还要靠你。”对于生活,她看得这样平实剔透,不多浪费感情。
对金钱,她亦是冷静公平,该花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也不拿。爱玲找她要零钱也要惴惴地。在《私语》一文中爱玲说:“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
那时候的爱玲因为对自己的不确信,常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这种感觉,对曾经一样托庇父母照顾的我来说,真是感同身受。有一种茫然无助的羞耻。
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自有一种挑剔在里面。她尤其懊恼于爱玲生活上的弱智,她对她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又说:“真不敢想像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说这样的话,黄逸梵真算不得一个慈母。但她成功了,她把性格里独立冷静的特质深深地植入爱玲的骨血里。她给了爱玲一双冷眼,一副热心,更教会了她如何在乱世中保护自己。
到后来爱玲靠文字吃饭,和胡兰成相恋,离异,远走异国。一直没有被生活击倒,靠的是被母亲黄逸梵训练出来的种种能力。
我亦想起母亲自幼教我如何正视自己的缺陷。对我好,又不同情我,处处给我压力。到现在我能独自面对失败,坚强地生活着。从前的怨,现在转过头来想想还是感激的多。
爱是恩慈,但亦可以挑剔严厉。没有这样的母亲,或者就一路沉沦到底了。
谁的委屈
黄逸梵走了,孙用蕃来了,成为了爱玲的继母。爱玲深受刺激,为此怏怏不乐了许久。她像是不请自来的强盗,生生地挤入她和父亲之间紧密的空间。从此,多了一个“第三者”,多了一个敌人!
其实她比她难。从来后母难做,如同与人做妾,名不正而言不顺,如非必要谁愿为之呢?人心隔肚皮,做得好了,是你的本分,十分贤惠也落不到一分;做得不好,担个虐待的罪名,无端就有一干人等跳出来指责,主持正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胆小怕事的,众人口中夹着尾巴做人;略有些担当的,免不了势急强做虎,个个逼做了柳月娥。
她何尝不是提着一颗心,拎着胆子做人?父亲是孙宝琦,由民国外交部长一路走上总理的宝座,说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情大过天,窘迫的时候,仗着张老脸,上海地界上也不能不卖点小面子。
这样一个人,因是庶出,姨太太所生,又因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癖好,二十三岁了也未许人,只得做了张家的填房。心比天高,身为低卑,她心里也未必就光明堂皇,喜悦明亮。人是命里蜉蝣,不过婉从而已。
但凡爱玲说她一点好,给她一些好脸色,也能让她欢喜。她心血来潮写的《后母的心》,也曾让她感激不尽。可爱玲偏偏是那样一个冷人儿,对人好也不宣诸于口,何况是与她虚与委蛇呢?其实她也想尽力做得好一些,想得也算细致。譬如知道爱玲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就带了许多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给爱玲。无论结果如何,她的本意是想和爱玲搞好关系。
从父母大人的角度,爱玲的确不算是一个乖巧讨人喜欢的女孩。她对她的怨恨并非针对她本人,而是对天下所有的继母。她在散文《天才梦》里坦然承认,对父亲再婚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产生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