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_史铁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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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在山里游荡。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几乎就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弦。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 爱卿丧残身,你死一乘风破浪 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野羊坳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吹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这匣子你师父哪卖来?”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火车?”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惶。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要一个?”小瞎子笑两声,然后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死瞎子。”
两个人在堂殿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 ,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进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手,心怦怦跳,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的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是值得的。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明天?”
“明天。”
“又断了一根了?”
“两根。两根都断了。”
老瞎子把那 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他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去,绑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动身。”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个人行不?”
“行!”小瞎子紧忙说。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出去说回书。行吗?”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人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他想起这药方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象冷。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他弹断了多少根?”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羊坳时已经是冬天。漫 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窜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我告诉他等我回来。”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他说让您甭找他。”
“什么时候走的?”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明白。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天书。 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间消失干净。就象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准确地说,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 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在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身影弯得如一痤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走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妇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象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不错,他的一辈子都被那虚设的目的拉紧,于是生活中叮叮当当才有了生气。重要的是从那绷紧的过程中得到欢乐,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 。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免子、山鸡、野羊和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懂了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你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免、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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