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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国散文年度佳作_耿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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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突中佩姬选择离开舞蹈团去结婚。红色的魔鞋并未终止它的诱引,佩姬向往重返舞台,但这意味着必须在事业和爱情割舍一方。当佩姬追赶远走的爱人,火车呼啸而来,她几乎必然地死去了。“帮我脱下红舞鞋”,这是她的遗言,此时,交响乐回荡在剧场高大的穹顶之下,没有女主角参与的舞剧正在上演。电影中的团长莱蒙托夫,令人想到芭蕾史上最特殊的杰出人物,使濒于衰亡的芭蕾艺术起死回生的奇迹创造者:俄罗斯舞蹈活动家佳吉列夫。

  而嗜舞的佩姬,也像那个天才的舞蹈家尼金斯基,他曾因闪电婚礼而被佳吉列夫从剧团除名。享有芭蕾史上“最伟大的男演员”之誉的尼金斯基,一次腾空,能完成前后交叉多达12次的双腿击打。这位舞神的个人命运,正好印合红舞鞋和荆棘鸟所暗示的悲怆:精神分裂症使三十岁的尼金斯基开始被监禁于疗养院,永别舞台。

  艺术家需要红舞鞋的自欺幻觉,来安慰自己的牺牲——它是一个圣化的象征物。然而安徒生所创造的原版《红舞鞋》故事,功用并非如此。它讲述一个成为孤儿的女孩,在母亲葬礼上把自己的双脚漆成红色,并由此感到快慰;当她被收留后得到了一双真正的红鞋,她不顾常礼地穿着它出席教堂的坚信仪式。死神和上帝都不能约束她,她成为一个胆大妄为的僭越者。

  是双重冒犯,使女孩受到严厉处罚,展示虚荣者和渎神者的下场。不知疲倦的红舞鞋,带领她致命地旋转——她被蛮横地拖着,去敲每个傲慢虚荣的孩子的门。

  童话里经常提到坏皇后脱不下烙红的鞋,事实上,如同最早的红舞鞋,鞋是一种着名的刑具,比如二战中的法西斯刑靴等等。《巴黎圣母院》中的爱斯梅拉达,一想到要对她跳舞的脚用刑,一想到脚要被夹断,她就招认了所有强加于身的冤屈。以鞋子为刑具有着显着的象征意义:因为惩罚了一双脚,就是惩罚了未来所有的路。

  哑言之爱

  一个着名谚语说:当真理穿鞋的时候,谎言已跑出很远。依我看,真理输就输在太需要形式感,不够赤裸。不穿鞋的真理是不是拥有更快的速度,更锋利的杀伤力,更无往不至的胜利呢?

  海的女儿不需要穿鞋。当她全身赤裸着醒来,只能用乌黑的长发裹住自己……她始终是光脚的,正像鱼尾不能够塞进任何一双鞋里,裸足是对她身世的纪念——任何习惯,都是往日往事的残留物。她一定是光脚的,卖火柴的小女孩也是赤足。唯此,冰雪和刀尖才能使她们的疼更加显着,更加尖锐化。

  鱼尾和人腿的一个区别,就是不用穿鞋。当小人鱼步履妙曼地进入王子的宫殿,她有一双处女的脚,从未穿过一双哪怕是更能烘托它们洁净无辜的鞋子。她祼足,意味着对宫廷规则的拒绝,也暗藏着返回人鱼状态的可能伏笔。所以我们在后面的情节中读到,浮升海面的众姐姐,把美丽的头发送给巫女,以赢得挽救的机会,让她变回人鱼。可是,小人鱼最终没有这么做——退潮后,海,这只巨兽低哮着走远,驮走她伤心的姐妹们。

  我认为,海的世界太非凡,几乎有着想象也难以企及的完美。仅仅是水族馆里的缩影已经让我迷惑了:乌贼拖着教皇的尾裾;海马石质的身体,仿若简约的罗马柱样式;热带鱼非洲族裔般撅起的外唇……水下摄影,使人类得以目睹不可比喻的斑斓,生物的形式华丽到了非理智的程度,并且,它们的移动如游如飞,仪态异常优美。是海底世界让我确认,朴素并非自然的唯一形式,华丽也是,并且是自然更具诱惑的一种。更多时候,我认为大海具有非人间的魔力。

  小人鱼为什么会放弃一个艳异天堂,来到矛盾重重的人间?月亮……如同深蓝的海面,鲸浮升它的脊背。整个世界,被埋在海底般的秘密黑暗之中,让人难以猜测。

  成年以后重读,发现童话不仅是孩子的阅读专利。故事中有那么多的爱、恨、愤怒、撕裂感,有那么多的死和阴谋,有那么多的复杂暗示。童话中理所当然要避除儿童不宜的内容,性就是以隐喻手法表现的。睡美人的原版故事,并非讲述一个女孩做了植物人以后呈现的医学奇迹——她被强奸了,然后以沉睡来躲避内心的羞耻。

  那么,小人鱼呢?她从十五岁开始,向往人的双腿,即使鱼尾更具形式主义美感,她依然愿意迎接分开双腿的剧痛。她的目的,不是一双镶嵌珠宝的水晶鞋或冶艳夺目的红舞鞋。最重要的原因:鱼尾封闭,是拒绝侵入的,就像鱼的生殖几乎不借助肉体交汇,只有分岔的双腿使真正而深入的性交成为可能。安徒生以隐喻方式来表现:人鱼的十五岁,那是她们的成年礼。只有到了成年礼这天,她们才有权利浮出水面,从沉睡的、蒙昧的、对肉体不自知的深处,睁开观察变化的眼睛,结实的陆地一样不晃动的真相正在呈现。

  在此之前,她们仅仅作为儿童被宠爱。

  是的,由于失去语言表达能力,人鱼与王子复杂的灵魂交流变得不可企及,通往爱情的方式只剩下肉体一途。小人鱼曾被烈药烧灼的肢体,将被婚礼上教堂响起的钟声彻底击碎——她死于王子对恩情的背叛。王子只有爱她,才不负恩情,才不在道德上获罪,而他报恩的办法很简单,就是像享受新娘一样享受人鱼柔软的身体。为了投向王子的怀抱,人鱼曾饱受割舌裂尾之痛,以受虐般的狂热对待爱情。但她失败了,王子选择了另一个灵巧的可以言说的肉体——她最终不过是一个失宠的舞姬。

  是的,失去动人歌喉之后,除了静默中的美貌,小人鱼还剩下唯一的技能:舞蹈。舞蹈者所付出的日常性肉体折磨远远超过其他艺术门类。观看舞蹈训练,就是观看一种放缓节奏的刑罚。舞者在疼痛之上追求更深重一层的疼痛,他们每天为自己制造一个新的疼痛峰值,然后持续停留在极限的刀尖上,艰难适应。这种日复一日的必要的残酷训练,使舞者在表演时,优雅,自如……仿佛有万能而无痛的腰肢和手臂,看起来,似乎能把舞者折叠,折叠,直到灵魂似的薄软、轻盈,让它自在飞升。失去言述能力的人鱼,只剩下肢体语言:她婀娜起舞。舞蹈本身,是一门哑语的艺术。

  我喜欢小人鱼,是因为和她一致地习惯于哑巴爱情。我愿意原谅自己静态之中的微量残疾。设想表白爱情,会让我觉得是在说着蹩脚外语,我从来结巴、羞耻,永远没有在行动中逐渐树立起来的自信。渐渐,我把自己放逐到他不可触及的边缘,因为我预感,爱意味着惩罚,关系的不平衡,以及动荡中的幻灭感。我甚至没有小人鱼的勇气,她在被忽视和歧视中无言坚持,默认这是爱情古典优雅的方式。作为一个爱的天才,她隐秘绽放……那寂静中难以消化的激情。

  记得那个阅读人鱼童话的暴雨之夜,我从泪水中看到闪电,天堂的玻璃树枝都被震碎了——我猜不出,哪个天使会出现在明晚的星空,在那些刀刃上行走。我知道古老的大海汹涌着,明天早晨锥螺密布的海滩,也会像一条铺满钉子的路。

  无论面对脚底的刀刃,还是王子的离弃,疼痛中的小人鱼永不开口。只有人才会抱怨和呻吟,他们祈祷,他们哀告,以求神能解除身上的苦痛。而神,对自己的疼痛失去了申诉能力——因为神已是最高境界的解决方式。喜悦,疼痛,告别,死亡,以及爱……在神那里,都是无声的。

  人与神的爱存在差别。人对神的爱是专注的,紧张的,乞求状态的,唯恐失去神的恩宠;而神对人的爱,是散漫的,从容的,可收可放的,好恶随时都在掌握之中,不会失控。尽管如此,人的爱并不卑贱——他的爱更像爱。

  人习惯于爱,倾向于唯一的对象;神习惯于被爱,他的感情普施众生。小人鱼是神,但她颠倒了秩序:以人爱神的方式,去爱一个尘世的人。当王子吩咐:她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并允诺她睡在他门外的丝绒垫上——小人鱼,一个海神的公主,历尽苦难,得到了她的奴仆身份。

  当王子选择了邻国公主,等于从性魅力上判断:一个完美的人优越于残疾的神。通过他的挑选,人践踏了至高的神。神无法承受这种羞辱。即使最高的神也不能做到无限牺牲,也要有所保留——比如上帝扞卫伊甸园里的智慧果和长生树。对小人鱼来说,死,或许是她最后扞卫的个人尊严。她不能从一个熟睡的新娘那里偷回一点爱情的垃圾。

  或许,小人鱼无法在命和爱之间权衡。爱仅仅是爱,仅仅因为不能不爱,它什么高尚的理由也不是,爱是无能为力。真正的天使真正的神,永远会受到爱的羁绊,然后她被放逐,到再汹涌的情感也不能触及的深渊。她独自,没入不为所知、不能被分享的聋哑般的静寂之中。魔鬼能作恶并享乐,只有天使,才受难。

  ……她正死去,在死者那越来越透明的嘴唇,渐弱的祝福也散去。

  (《绿洲》201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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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杨树(1)


  刘亮程

  砍树

  “嚓嚓”的砍树声劈进人的脑子里。斧头在砍地上的树,砍树声在劈砍人脑子里的一棵树。被砍的杨树有一百多岁了。一百岁,就是活老三代人的年月。老额什丁当村长的时候,这棵树中间就死掉了,只有树皮在活,死掉的树心一点点变空,里面能钻进去孩子。过了好些年,亚生当村长那时,杨树的一半死了,一半还活着。再过了些年,石油卡车开进村子,村边荒野上打出石油,杨树的另一半也死了。死了的杨树还长在那里,冬天和别的树一样,秃秃的。春天就区别开来。

  为啥死树一直没砍掉?因为这棵树和买买提的名字连在一起。阿不旦村531口人,有73个买买提。怎么区别呢。只有给每个买买提起一个外号。

  大杨树底下的买买提就叫大杨树买买提。住在大渠边的买买提叫大渠买买提。

  家里有骡子的叫骡子买买提。没洋冈子的买买提叫光棍买买提,后来又娶了洋冈子就叫以前的光棍买买提。老早前有一个买买提去过一趟乌鲁木齐,回来老说乌鲁木齐的事,大家就把他叫乌鲁木齐买买提。

  老杨树刚死时就有人要砍,村长亚生没同意。

  “那不仅是一棵树,它和一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只要杨树买买提活着,这棵树就不能动。”

  前年杨树买买提死了,活了77岁。

  杨树买买提的儿子艾肯找到亚生村长,要砍了这棵树。

  “你父亲才死,你就等不及,要把和他老人家名字连在一起的树砍掉。”

  “我怕被别人砍了,树长在我们家门前,又和我爸爸名字连在一起,我们想要这棵树。”

  “那你也要等两年,好让你父亲在那边住安稳了。砍树声会把他老人家吵醒的。”

  今年杨树买买提的儿子又找村长。

  村长说:“树是公家的,要作个价。”

  “那你作价吧。”

  “树干空了,但做驴槽是最好的,上面两个支干可以当椽子,就定两根椽子的价,40块钱吧。”

  “有一个支干不直,一个长得不匀称,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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