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远行_周国平-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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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彭塔(2月8日)
大力神飞机在彭塔降落,汽车把我们送往来时住的那家旅馆。一路上,最引人注目的是路旁的树,草,白色的或黄色的小野花。是啊,很普通的植物,可是在一千多公里之遥的乔治王岛上却是绝对看不到的,因此给人一种久别重逢的惊喜。
我们在彭塔住一夜,明天中午就飞圣地亚哥。原先计划中的旅游项目,包括照例给离站的考察队员安排的火地岛和国家公园之游,都被取消了。
旅馆离海很近,只有几分钟路程。晚上八时半,我独自去海边。面前是麦哲伦海峡,远处若隐若显的一块陆地想必就是火地岛。将近五百年前,麦哲伦穿越这一片海域,看见岛上有火光,就给它取了这个名称。他由此向西航行,用两年半时间到达了他曾经从东线也到达过的菲律宾棉兰老岛,狂喜地发现自己成了第一个环球航行的人。但是,谁能料到,随即他就在与菲律宾另一小岛的土著的一次武装冲突中身亡了。所以,麦哲伦和我一样,也始终没有登上这座由他命名的岛屿。
此刻,太阳刚落下,天空和大海都是明亮的淡灰色,天边散布着一些深灰色的云团,云团背后透着红光。一座长长的栈桥伸入海中,在暮色中是黑色的,如剪影。靠近栈桥的岸边,海面上浮着成群海鸥,因为光线弱,看不清它们的种类,有点像黑背鸥。大约因为听到了动静,它们突然一齐飞了起来,排成与岸平行的整齐的两排,印在海天之间,那一瞬间真是美极了。
大海是美的,黄昏的天空也是美的,而最美的是黄昏天空笼罩下的大海,那是狂暴被温柔驯化的时刻。
从彭塔到圣地亚哥
下午,乘飞机从彭塔飞圣地亚哥,航程近四个小时。
在南美乘飞机,空中的风景极佳。这风景的主角是云,白极了的云,一簇簇堆积着,背景是海,蓝极了的海。在好些地方,云如白色的山脉,围出一条蓝色的峡谷,或者如白色的森林,围出一块蓝色的林中空地。不像在别处,云总是连绵成一层均匀的屏障,飞机穿过云层之后,看见的就只是这白色的屏障了,而且远不及这里的云的白。这里的云,简直可以说是白得鲜艳,也许是日照和水分都格外充足的缘故吧。
聂鲁达故居
在圣地亚哥逗留一天,主要的节目是去聂鲁达的故居参观。
上大学时,聂鲁达是我喜爱的诗人之一。那是六十年代,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只有那些左翼诗人的作品才能在中国翻译和出版,我是通过聂鲁达、洛尔加、希克梅特这些人的作品才获得了一点国外现代诗歌的概念。我喜欢聂鲁达的自由的、有力量的表达,喜欢他的热情和正义感。这种早年的心灵经历使我至今对这位智利诗人仍怀有一份亲切的感情,因此,我感到自己似乎是要去拜访一个老朋友。
从圣地亚哥开车,往北两个半小时的路程,到达一个名叫黑岛的地方。故居坐落在海边,石头基座上一组精致的木屋,离木屋咫尺之遥,太平洋的波涛拍打着黑色的礁石和苍翠的松柏。海滩上有一堆天然的岩石,顶端的那一块雕成了聂鲁达的头像。我想起了他的诗句:“他化做了一块岩石,活在自己的祖国。”1…51
进室内参观,给人的感觉仿佛是钻进了大大小小的船舱。客厅、餐厅、工作室皆筑成船形,衬着厚厚的原木墙壁。每一处船长的位置,聂鲁达都保留给了自己。客厅里收藏着十几件船头雕饰,都是从船上搜集来的实物。那是一些半裸的女神形象和戴自由帽的女人形象,也有少量男海神抑或男海盗形象。聂鲁达最喜欢那具最小的雕饰,一个穿着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服装的小女人,飘飘欲飞的姿态,据说她的一对瓷珠眼睛会流泪。聂鲁达的搜集癖都与大海有关,他藏有许多船模,大多是一个老海员按照到过智利海域的真实船只的样子替他制作的。他的另一爱好是搜集海螺和贝壳,共搜集了六千枚,现存六百枚,放在陈列室里,其余已捐献。聂鲁达是一个藏书家,搜集了许多古本、珍本和手稿,但在生前已全部捐献给智利大学,所以在他的住处看不到藏书室。走进卧室,两面相交的大玻璃墙对着大海,躺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一定会感到自己是在大海中航行。户外有一只灵巧的真的木船,但从未下过水,是聂鲁达与朋友聚会的场所。而最后,在他死后,我相信是遵照他的遗愿,他的墓也砌成船形,朝向大海。1…50
聂鲁达从小的梦想是当船员,结果却成了一个职业外交官和一个享誉世界的作家。他有一句名言:“我喜欢船,而船在陆上是更安全的。”也许,对他来说,文字就是一只安全的船,载他在想象的世界里尽情冒险吧。
作为一个生前已获成功的大作家,聂鲁达在意大利和世界其他地方都有住宅。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在祖国的这栋住房。据说他从三十四岁开始营建此房,建了三十年仍未建完。他在自传中谈到,他是像造玩具那样建造这座房子的,在这座房子里他也是从早玩到晚,玩他收集的那些玩具,不玩他就没法活。他说:不玩的孩子不是孩子,不玩的大人是永远失去了童心的大人。的确,真正的伟人都是一些贪玩的大孩子,甚至旁人眼中的千秋功业也往往是他们的另一种游戏。聂鲁达是一个精力充沛的大孩子,他一生在世界各地奔波,最后回到了这座他自己造的玩具屋,从这里去医院,四天后便去世了。
途经布宜诺斯艾利斯
早晨七时,我、唐、葛三人离开住所去机场,踏上了归国的旅程。其余三人并两个记者将乘别的班次,先后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和巴黎旅游若干天。这是极地办的一个安排,但我们三人归心似箭,不想参与了。
在机场办理行李托运手续时,遇到了麻烦。按照计划,我们往返都应该搭乘法国的航班,可以享受免费托运六十公斤行李的优待。可是,又得感谢驻圣地亚哥的那位留守先生,他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把圣地亚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这一段买了智利国内航班的机票,只能托运二十公斤行李,多出的部分必须补缴费用。与机场交涉无效,我们三人只好补缴180美圆。
十时四十五分,飞机从圣地亚哥起飞,十二时四十分降落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打算进城一游,我和葛持公务护照,在拉美国家除了巴西皆可免签证,持因私护照的唐就面临了难题。没想到的是,在这里转机的旅客必须入境(无需签证)和重新出境,因此,难题就不攻而克了。停留时间是六小时,可利用的时间是四小时,我们叫了一辆出租,坐着车走马看花了一番。车费六十美圆,加五元小费,而乘公共汽车每人要二十四美圆,不但比公共汽车方便得多,而且也更便宜。比起圣地亚哥来,布城显得是一个发达国家的都市,街道整洁,建筑讲究。我们在两个地点略作停留:一是拉普拉塔河畔,它是世界最宽的河,像海一样望不见对岸:另一是议会大厦,小广场上鸽子成群成堆,你举起胳臂,就会有好几只鸽子落在你的胳臂上,和你亲近。
十八时十五分飞离布城,飞往巴黎。
回到北京
机票所附的时刻表上的指示是:11日十八时十五分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12日十一时十五分到达巴黎,十五时五十五分离开巴黎,13日八时五十分到达北京。按此计算,从布城到北京,算上在巴黎停留的四个多小时,共需三十六个多小时。事实上,应该从中扣除十一小时的时差,实际时间是二十五个多小时。
对于我来说,2月12日这一天只有十三个小时。相反,从北京飞圣地亚哥时,其中一天长达三十五个小时。这是飞机飞行方向与地球自转方向相反或相同而造成的结果。
今天上午,飞机准点降落在北京机场。进关后,首先见到的是好友延华,他特地来机场欢迎我回国。他说,我的妻去停车了。一会儿,妻抱着女儿出现了。我没有想到她把女儿也带来了,喜出望外。小家伙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含笑,不说话。我一把抱过来,她用小手轻轻地拍我。回到家里,我把在南极用的墨镜戴上逗她,她盯我好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真酷!”表情十分认真,真把我笑死了。
谁都能够去南极
天上掉下一个机会,使我得以在南极洲的乔治王岛上住了两个月。除我之外,同行的还有若干名人文学者、记者和编辑。回想出发之前,我的心情是兴奋中带着些许忧惧,因为在一般人——我也属于一般人——的观念中,南极毕竟是那样一个既神秘又可怕的地方,神秘得好像不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可怕得好像此去就踏上了不归路。朋友们也是个个替我担着心,与我话别时脸上都挂着仿佛生死诀别的悲剧表情。在他们的想象中,我即使能够活着回来,也一定是不成人样了。所以,看见我好端端地归来了,他们都仿佛觉得意外,纷纷惊讶地问:“你怎么比去之前更健康了?”而我就总是轻松地回答:“可不,我在南极疗养了两个月嘛。”
在南极疗养——我这么说基本上没有夸张。试想一想,一个疗养胜地的标准是什么?无非是一,空气洁净,风景美丽,二,食宿无忧,生活简单而有规律,三,环境和心境都安静,远离日常事务的搅扰。我在乔治王岛上的生活是符合这些标准的。
当然啦,南极毕竟是南极,有可怕的暴风雪天气,冰盖下分布着吞噬过许多人命的深渊,还有其他种种不可预测的危险。我们曾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登上冰盖和踩到冰缝,知道那些深入冰盖数百公里进行探险考察的人确实是勇敢的,我对他们充满敬意。我自己领略过了岛上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单调,知道那些在南极呆上整整一年的越冬队员确实是寂寞的,我对他们满怀同情。但是,总的说来,有前人准备好的设施,生活谈不上十分艰难,只要掌握好分寸,生命危险也基本上可以避免。尤其如果只是去南极洲的某个地方度夏,甚或只是蜻蜓点水似地转悠一下,那么,所谓到过南极就实在没有什么好夸耀的。
到南极走了一趟,眼见为实。令我反感的是以前有些也是短暂地到过南极的人所作的报道,我确知他们是夸大了险情,在用谎言把自己打扮成英雄。还是让我们诚实一点吧,如实地把到南极一游称作旅游,把在南极小住称作疗养。我的结论是,谁都能够去南极,一般人所缺少的不是什么特别的素质或勇气,而只是机会。因此,在离开乔治王岛之前,我便建议以长城站为基地发展面向国内的南极旅游业,让更多的中国人有机会到南极一游。
不喜欢见记者
回国以后,免不了被记者们包围。尤其是开头那些天,几乎天天接到要求采访的电话。我是能推就推,实在推辞不了,才见一下。
我不喜欢见记者,是因为他们总是想从我这里追问出什么了不得的经历和体验,我难免会让他们失望。朋友们是不问我这种生硬的问题的,他们看见我平安地回来了就很满意了。不过,既然这次行动早已通过媒体宣传开来,记者们的关注似乎也无可非议。只是我在出发前就已表明了态度,一切顺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