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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偶尔远行_周国平-第13章

小说: 偶尔远行_周国平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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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海狗在海里跃游。一座冰山形状像一片弯卷的荷叶,伏在海面上,荷叶上密布精致的叶脉一样的花纹。艇上的人都举起了摄影器材,可是,我始终一动不动地盯着海面的波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十分忧郁。我仿佛觉得我是独自一人漂流在海上,在漂向未知的远方……

    一架红色直升飞机在长城站上空盘旋了四圈,最后一圈几乎要着陆,但又上升朝乌拉圭站的方向飞去了。毫无疑问,邵在里面,乌拉圭站曾答应带她航拍一次。很可能其他的人也在里面,今天下午,他们都去乌拉圭站访问了,也许这是对他们的一种招待。我没有去,因为上午已有活动,觉得有些累,加上心情也不佳,而在我的想象中,这类访问无非是看那些大同小异的房子,没什么意思。我倒没有想到乘直升飞机兜风的可能,不是早就提出这一要求,而始终以汽油不足为理由而婉拒了吗?

    但是,没有去也就算了,不过是没有乘直升飞机罢了,不是什么大遗憾。

    晚饭前,他们回来了。结果是这样的:在去的人中,记者或有记者使命的人上了飞机,两名教授未上。那么,我没有去是对了。



 大风天气

    暴风雪只停息了一天多,从昨天下午开始,又刮起了大风,越刮越猛烈,还夹着雨和雪。风暴一直延续到现在,仍无止息的迹象。昨天夜里的情景是十分可怕的,屋外风声如雷,轰隆不止,估计达到九级。我躺在床上,把枕头垫在背后,靠在墙上看书,感觉到我们的整座铁皮楼在摇晃,所有拐角的接合部位都在格格作响,真让人担心房屋会不会突然倒塌。那狂风像一头猛兽持续地咆哮着,仿佛不但有生命,而且有目的,越来越猛烈地发起进攻,一心要把我们的屋子推倒。

    现在看来,我们在这里度过的近两个月的确是天气最好的日子,而这好日子已经到头了,南极越来越显出它的真面目了。

    今天上午,站里的主要新闻是一座向我们漂来的巨大冰山。从来没有一座冰山访问过我们前面的小海湾,而这第一座来访的冰山竟比我们看见过的任何一座更大。不过,它的形状太规则了,是一个巨大的立方体搁在一个矩形的底座上。

    离岛日期在即,天气的变化不再使我们兴奋,反而令我们担忧。据说有一个美国电视节目,内容是把一些志愿者放在一个孤岛上,然后由他们逐日投票决议驱逐他们中间不受欢迎的人,那个最后留下的人就是优胜者。邵建议我们也来做这个游戏。我说,现在这个游戏的含义倒过来了,逐日投票送走一个人,那个最后仍落选的人必须留下来越冬。我相信,不管嘴上怎样说喜欢这里的生活,没有谁愿意做这个最后留下的人。



 关于大自然本身的价值的讨论

    邵滨鸿希望我和何就这次南极之行的体会进行一番讨论。话题从何元旦住集装箱说起,转入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下面是我们讨论的大致内容(p代表我,h代表何)——

    p:你先说一说你元旦住集装箱的真实想法。

    h:我只是想变换一下生活,当舒适已成常规的时候,体验一下艰苦也很有意思。你看捷克站的那个中年人,在纳尔逊岛上过苦日子,听说他一到了蓬塔,西装革履,完全换了一个人。我觉得那样很好。

    p:可是,第一,我们不是贵族或富翁,我们这一辈子里并不缺少对艰苦的体验;第二,对于西方那些贵族来说,短时间的苦行其实是一种奢侈,唯有终生的苦行才是真正的灵魂事件。我们不能从观念出发做一些小体验,然后把它们看作生活的本质。

    h:我真觉得那种独处非常好,和大自然的美更亲近了。

    p:这倒是,我也觉得最大的收获是欣赏这里的自然景观。

    h:多少万年里,南极洲在人类之外存在着,美丽着。这使我看到了大自然的原始的美,人类应该更好地爱护自然,亲近自然。

    p: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应该把自然过分地诗化。大自然有美丽的一面,更有残酷的一面,而且,这后一方面是更本质的。想一想地震、海啸之类的地球灾难吧,轻易就能把一个城市或一个人群毁灭掉。我们还没有遇到行星碰撞之类的宇宙灾难,但完全可能遇到,那时候大自然还要轻易地把整个人类毁灭掉。大自然在总体上对人类并不是仁慈的。

    h:我的意思是说,到了南极这块最古老的大陆,你就会觉得人类工业文明的历史是很可怜的,只不过是一本厚书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罢了。

    p:可是,如果没有人类的工业文明,你还到不了这里呢。这些天刮大风,我就在想,如果没有工业文明所提供的这些结实的铁屋子,我们在这大风中根本就无法生存。不错,大自然即使发起怒来也是美丽的,但前提是你和它隔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而且,不要忘记一点:大自然随时可能冲破这个距离,一旦冲破,就没有美丽可言了。

    h:我到南极后的最强烈感受是,在人类之外,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存在、价值和意义。

    p:有它自己的存在,这是事实。我想知道,它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

    h:你可以看到,人类并不是自然的主人,宇宙的中心。

    p:哥白尼早已给了人类中心论以致命的打击。当然,亲眼看一看原始的自然,可以使人更谦虚些,也更超脱些。但是,说到大自然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实际上就必然涉及到宗教,你不得不假设上帝或某种宇宙精神本质的存在,可那是永远不能证明的。

    h:是不能证明,但你必须相信它存在着。

    p:对,之所以相信,是因为必须相信。但是,由于知道不能证明,所以,在相信的同时又始终是怀疑的。也许,相信只是为了达到内心的安宁,只要这个目的达到了,是否真的存在也就不重要了。2…35

    h:不,你必须相信有一个真理存在着,你才能去追求那个真理。一个人怎么可能去信仰他认为并不存在的东西呢?

    p:这恰恰就是现代人在信仰问题上的真实处境。不过,准确地说,不是不存在,而是不知道、不能证明究竟是否存在。在认识论上,这永远只是一个假设,仅仅因为这个假设对于我们的精神生活发生着真实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把它看作价值论上的真理。



 大风刮了五昼夜

    大风已经连续刮了五昼夜。今天,又下起了雪,把陆地和岛屿刷白了。智利人说,今年的这种天气真是反常到了极点,往年这个季节很少刮大风。我们站上在这里越过冬的人也说,往年一直到二月底都是毛毛雨天气。

    两天前,有三个澳大利亚人登冰盖,掉进了五十米深的冰缝。后被救出,其中二人尚未脱险,等天气好转才能送出去进一步抢救。

    一家美国公司组织了一个旅游项目,在全球征集运动员和爱好者,包了一艘船到这里,原定昨天在岛上举行马拉松赛,因天气而推至今天,今天又不行,只好取消了。

    有一个中国人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今天应该到达,可是,大力神飞机在机场盘旋了一番,无法降落,只得飞回蓬塔去了。

    我也不断地向上苍祷告,但愿明天我们能够按预定计划顺利离岛。



 创造奇迹的中国人

    大风终于停歇了。今天有两班飞机,但因为滞留的旅客太多,仍把我们的离港推迟了一天。

    辽宁人王刚义今天到岛上,他就是那个要游泳横渡菲尔德斯海峡的人。在智利时,他已经游了大冰海和麦哲伦海峡,成为智利电视台的热门新闻。智利人把他当作英雄来接待,智利空军免去了他往返乔治王岛的机票。据说因为是个人行为,中国的有关驻外机构对他却很冷淡,不予支持。后来,中国政府南极考察团到达圣地亚哥,其中一位有识之士闻讯对他此举大加赞扬,各机构才改变了态度。不管实际情况如何,我亲眼看到,长城站是给了他很热情也很有力的配合的。

    乔治王岛这一带的海域,冬季是冰封的,可以在上面开坦克。夏季虽然融化了,但是,由于长年冰冻和周围冰盖的影响,在水中的感觉远比摄氏一度的水温冷得多。捷克人说,根据科学的计算,在这样的水中停留十分钟就会死亡。因此,人们推测,王刚毅一定是穿隔水的防寒衣游泳的。如果这样,所谓南极冬泳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值得一看。

    下午,王刚义的壮举开始了,人们纷纷跑向海边,在那里聚集。我仍呆在我的房间里。从窗口可以看见海边的动静,许多人头朝大海张望着,气氛越来越热烈,不断响起呼叫声。一个疑问在我脑中盘旋着:他究竟穿没穿防寒衣?也许没有呢?我决定去核实一下。

    到了海边,兴奋的人们告诉我,他没有穿。我从望远镜里看到,那不时露出水面的上身确实是裸着的。我也兴奋起来了:这真正是一个奇迹。预定目标是对面的阿德雷岛,直线距离两公里,往返四公里。站里出动两只橡皮艇护驾。艇上的人和岸上的人都提着一颗心,有着同样的想法:祝愿他坚持到底,同时又希望他在坚持不了时不要勉强,上到艇上来。可是,这位英雄始终没有上艇,游达对岸,又游了回来。当他在礁石之间的浅滩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我们看见他浑身红紫。他在一度海水中游了五十二分钟,创了他自己的记录,应该也是世界记录。

    人群立刻包围了他,簇拥着他,一路上不断地用干浴巾替他擦身,拍他,推他。回到住地,又不停地折腾他。他是富有经验的,事先叮嘱过,千万不能让他睡着,那将意味着永远不再醒来。我听他说,他在大连一直坚持海里冬泳,敲开冰,零下六度的水里,每次游三十分钟左右。看来他创造奇迹并非偶然,他是真正训练有素的。

    我听见一种议论,说此人善于利用媒体,出国前此行已在国内炒得沸沸扬扬。对于媒体上的宣传,我的判断标准是:第一是否符合事实,第二这事实是否确有价值。所谓炒作,是指那种夸大事实或夸大其价值的报道。现在我相信我的亲眼所见。所以,当王刚义请长城站的每个人题词时,我题了这样一句话:“向世界证明中国,向上帝证明自己。”



 惜别的时刻

    一年一度,中央派出代表团,到长城站慰问考察队员。今天是他们来岛上的日子,也是我们这几个人文学者离岛的日子。

    最近几天,因为代表团的即将到来,站上曾发生过一个小风波。起因是为了给代表团的官员们腾房间,站长命我们搬到条件较差的旧生活栋去住。按照预定的计划,代表团在这里只住一夜,而且我们离岛和代表团到达是在同一天,当天为他们打扫房间完全来得及。那么,有什么必要非让我们在离去前再折腾一番呢?因此,我和唐明确表示不服从,其余人也都不满,但也许是顾全大局吧,有的搬了,有的坐观形势的变化。最后是站长让步了,听任我们保持现状。

    早晨七时多,我还没有起床,便听见走廊里有人喊,说代表团已到机场,让大家快点儿腾房子。

    早饭后,人们聚在楼房外敲锣打鼓,迎接代表团。我独自走到海边,去和海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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