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远行_周国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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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远行序
我不是一个好动的人,每一次出国的机会都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只是偶然地落在了我的头上,我就接受了。所以,我的确只是偶尔远行。
虽是偶尔,走得还够远的,最远到了南极的乔治王岛。关于这次南极之行,我曾写《南极无新闻》一书,由海南出版社于2002年出过单行本。我把这部分内容收在本书中,作为上编。单行本付印后,好友邓正来读了书稿,忽一日打电话来,兴奋地朗读他写的评论。我惊奇又感动,因为他专注于学术,从不写学术之外的东西,这是他第一次破例。评论对我的解读异常准确,我当时就决定,如果书再版,一定用来做序,现在终于如愿。
下编是我几次游历欧洲的记录。其中,两次到德国访问或讲学,各为半年,皆顺便游览了欧洲别的国家,两次分别到瑞士和德国短期开会。想到我不大会更多地出国,就觉得这有限的几次经历对于我自己还是比较宝贵的,便在最近整理了出来。我是依据当时所写日记整理的,日记有简有繁,大致遵照原样,只在文字上做了一点润饰。
我不善于写游记,事实上这本书也不是游记,只是我几次在国外的生活和心情的实录而已。
周国平
2006年5月17日
前言一
2000年圣诞节,我坐在乔治王岛上的一间屋子里。我的窗口面对着一个海湾,海上有两座山峰,峰与岸之间,大海向远方的海平线伸展。我看这景色已经看了一些日子了,我看着山峰的积雪渐渐融化,从全白变成褐白斑驳,右侧那座小山已是全褐。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你应该开始写你的那本书了。
你写过一些书,但没有一本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写的。在出发之前,你们这个名为人文学者南极之行的活动已经在媒体上广为宣传,人们都知道你们这几个人文学者要到南极去写书,无数的眼睛盯着你们。你曾经说,写作如同女人受孕和分娩一样,是应当避开别人的眼睛,在秘密中进行的。那么,现在你竟变得如此不知羞耻了吗?
当然不。虽然写书的决定不是我做的,可是,这本书怎么写,写什么,决定权在我自己。不管到机场送行或凑热闹的有多少人,也不管同行的有多少人,我仍然只能作为我自己走向南极。南极也许会给我一些新的体验,但不会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去做我过去不屑做的事情。我不会不停地通过媒体提醒国内的读者,让他们时刻记着我在南极,向他们絮叨一些凡人琐事,把这当作新闻,发表一些老生常谈,把这当作思想。唉,即使在南极,只要人群聚集,也有太多的凡人琐事和老生常谈。
这么说,尽管是在媒体的喧闹声中出发,尽管有许多人与你同行,你的内心依然是安静的,你的灵魂依然是独自走向南极的。是这样吗?
我希望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要去什么地方,他的灵魂必须独行,否则他虽然身体到了那个地方,也不能说他真正到过了那里。我当然不愿意只在表面上到过一次南极。我的行装里有一本《圣经》,是我带到南极的唯一的书。我不是基督徒,但我常常需要和我的上帝交谈。一个人的灵魂要去他的上帝那里,也是必须独行的,这是我虽然读《圣经》却不是教徒的缘由。
按照计划,我们在乔治王岛上总共要居住两个月。最初的兴奋已经过去,我对这里的环境和生活状态已经大体了然,因而我的灵魂的眼睛也好像找到了自己的视角。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你可以开始写你的那本书了。
2000年12月25日
前言二
窗外飞扬着今年的第一场雪,转眼又是冬天了。去年的今天,正是出发的日子,南极洲的乔治王岛,地球最南端汪洋中的那一片陌生的土地,从天边向我漂来,在我的生命中停留了五十八天。而现在,它又已经远在天边,成了封存在我的记忆里的一座岁月之孤岛,犹如封存在琥珀中的一只美丽的昆虫。
距离产生魔力。荒岛上的五十八个昼夜,在当时是足够寂寞的。那些天里,我最经常的动作是,在屋里穿好羽绒服,戴好毛线帽,揣上防雪盲的墨镜和防紫外线的黑色面罩,走到楼下门厅,从长椅下的一排长统雨靴中拣出贴着我的名字的那一双,把裹着脚套的两足插进去,然后独自离开住地,朝某一个方向走一段路程。我没有目标,方向是随机的,路程的远近也是随兴的。步履所至,到处一样荒凉,永远是海、礁石、山丘、冰雪和苔藓。在我现在的回想中,这种独自一人置身于千古荒凉的感觉竟是最值得怀念的。我清楚地意识到,在我的一生中,这样的机缘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我注定将在人类世界的喧闹中不断地追思那千古荒凉的意味。
在岛上的日子里,我也有许多时间是在暂时属于我的那间小屋里度过的。我常常坐在窗前,对着小窗外的海岸发一会儿愣,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写一段日记或札记。这本书的主体部分就是由那些文字构成的,所以它实际上在岛上已经基本完成了。我自己对这些文字并不满意,但也许只好这样了,因为我无能为南极的那种千古荒凉找到文字的对应物。不过,面对这千古荒凉,我尚知敬畏,因而始终进入不了围绕这次活动的新闻事件式的氛围。读者可以看到,我所写的文字和所拍的照片都与新闻无涉。我的确认为,南极无新闻,而我也不会因为到了南极就成为一个新闻人物。
当然,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必定要期待某种新闻效应,对此我完全理解。事实上,这样一个颇具想象力和魄力的策划,以及在各方配合下的成功实施,本身应有资格成为一个新闻。我想说的是,这种光荣仅仅属于活动的组织者,我这个不劳而获者无权分享。我的责任是在新闻之外,我应该用我的真实收获来证明这次活动不只是一个新闻。我不会忘记,由于这次活动的组织者的努力,我才有机会去一趟南极,才有了这些收获。因此,在把本书付印的时候,我要诚挚地感谢策划这次活动的阿正先生,赞助这次活动的鹭江出版社,以及支持这次活动的国家海洋局极地办公室。
2001年12月7日
序:社会的“眼睛”与独行的个人
这几天阅读好友国平兄《南极无新闻》一书,居然一发不可收拾,不仅认真读完了全书,而且还产生了写一篇评论文字的冲动。实际上,我从来就对那些刻意策划的以及物理性的度假、旅游和探险没有兴趣,而且偶尔阅读相关的游记类文字也颇感无聊。即使国平兄本人在南极未成行之前告诉我此事时,我也持反对态度,当然我有自己的理由,正如国平兄在该书中征引的我当时对他的那段责问文字:“别人写不出东西来,所以需要走这个地方那个地方,找些貌似惊人的材料以吸引读者,你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自己想写的东西还来不及写,你为什么要去南极?”
当然,我这样一个处于“闭关”研究之中且对这类事情无甚兴趣的人之所以感到有评论这本书的冲动,也肯定不是因为国平兄在其南极行的过程中得到的两项收获:“一是得以欣赏那里大自然的美丽、奇特和原始,二是能够在一个远离尘嚣的环境中安静思考”──尽管我认为,国平兄经由这两项独行的收获而透露出来的他对自然所保有的那种同样自然的爱以及他对人生等论题所进行的极富哲理的思考一定会给读者带去启示。
我个人以为,国平兄《南极无新闻》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不仅仅表现为他对南极景物的描写和他在孤岛上的思想札记,更在于他经由此次南极行的亲身实践而为我们揭露出了一个为当今社会时尚所遮蔽的典型问题,换言之,他经由这次典型的南极新闻事件而为生活在当今社会并愿意认真对待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开放出了一个可能直面且必须追问的论题。这个论题就是个人在社会“眼睛”以报道、组织、监督、规制等形式公开化的盯视下如何可能“独行”(周国平用语)并保有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简言之,亦即本文的题目所示:社会的“眼睛”与个人的独行。
这个论题弥散在《南极无新闻》一书被自然时间单位和该书形式所割裂的那一段一段的片断文字之中,似一根魔幻绳一般以若隐若现的方式把那些看似无关联的断想和随笔紧紧地串联在一起,构成了这本书中最为重要的基调。
国平兄揭示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之性质的方式是极为独特的,因为这乃是他独行独思的结果。他以“南极无新闻”作为该书的书名,一方面表示他个人在南极的心路独行,另一方面却凸显出了他自知此次南极行在当今社会的盯视下注定要成为新闻事件而表现出来的那种无奈和抗争。他在对石头、孤岛、大海、天气、动物等南极现象做优美叙述的同时还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阐发了当今社会与个人关系这个严肃的论题。显而易见,国平兄所采用的方式是相当平和细腻的,但确确实实是不屈坚毅的。当然,这种坚毅不屈表现为他对构成完整人格最重要部分之一的思想和写作的“隐私性”不容任何侵扰的图景的信奉,以及他对各种社会“眼睛”侵扰做出的抗争。
国平兄散见于《南极无新闻》一书中的这种抗争乃是沿着两个脉络展开的:一是他经由《圣经》、名著、独处、随想而对个人品格、个人信仰以及个人生活方式等问题进行的讨论;二是他经由讨论他在人群之中却不属于集体、他对媒体的不信任以及他是南极行的当事人而不是南极新闻中的人等问题而对当今社会某些特征进行的阐释。在这两个脉络之间,显然存在着一种高度的紧张。需要强调指出的是,在我看来,当今社会的“眼睛”不仅经由其体制化和群体化的监控手段而将个人归入相应的体制和相应的群体之中,其要害更在于它经由对个人私域乃至个人精神领域的盯视而将个人性的东西公开化和社会化,进而在这个过程中扭曲和摧毁原有独立的个人,最终按照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而把个人型塑成依附于社会的部分。最为重要的是,社会“眼睛”的这种盯视按照当下流行的意识形态或时尚居然还是正当的和合法的。面对这种强势的社会,国平兄并没有迎合,因为我想他知道迎合无异于承认被重塑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他也没有一味地反抗,因为我想他知道反抗绝不等于解放,也无助于这个问题的解决。他选择的是参与其间但决不放弃自我,生活于其间但决不放弃对它进行批判的权利,力图以一种独语的方式去重构这个社会。
因此,在我看来,国平兄这本《南极无新闻》并不是游记,也不是札记,或者说,像似一本游记,一本札记。实际上,这本书乃是一个哲学家以其独特的视角对他个人在社会“眼睛”盯视下的抗争实践所做的描述,也是他经由一己的亲身实践而对那种支架起当今社会强势“眼睛”的所谓“正当性”和“合法性”所做的深刻批判。
毋庸置疑,伴随着《南极无新闻》一书的出版,“人文学者南极行”这一新闻事件还注定会以其他的方式继续下去,更为重要的是,诸如此类的披着“正当”和“合法”外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