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_韩少功-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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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半醒不醒,好几次还扛着锄头来到我家院门前,见门上一把铁锁,才怏怏地蹲下或者徘徊,最后掉头而去,嘴里嘟嘟哝哝地不知说些什么。
他没有大喊大叫地打门,就算是够清醒够冷静的了。我相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还会在一把铁锁面前恍惚,就像把一个儿子过寄给了人家,但很难把这个儿子视为人家的骨肉,一不小心就还会叫出什么乳名。
以上是我短篇小说《土地》里的一个片断,大体上言之有据。不过主人公原型不姓李,而是姓吴。他的老婆也确实离异他去,但不是嫌贫爱富,只是痛恨丈夫结巴,小气,在床上不男人——道理其实说不大清楚。
这篇小说是应法国一个文化项目的要求而写,《土地》也是项目主持者的命题。大概出于中国文学传统对土地的一往情深,我一下笔还卷入田园诗和山水散文的浪漫光流,强调了主人公对故园的牵挂和纠缠。其实,吴某对土地既有情也无情,比方说对土地转让并无遗憾,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他曾把我拉到他家,引我到山上看,问我需不需要更多的地,问我是否有朋友或亲戚来搞开发——他还有一块山,要水有水,要路有路,是盖房子或者开果园的好地盘。
他以为我是个开发商,一个急于推销土地的模样。据他说,他就是想再得一点补偿款,然后去城里开店打豆腐——这是我在小说里没有写到的。
事实上,他后来确实离开了八溪峒,不过没有进城打豆腐,而是去煤矿挖煤。我在巴黎参加中法作家同题小说《土地》讨论会时,恰好听到中国一煤矿发生重大矿难。从旅馆里cnn的电视新闻中,我看到矿井口一具具伤亡者的身体,还有忙碌的救护队员和蓝灯闪闪的救护车。不知为什么,我担心从屏幕上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担心镜头迅速锁定和推向这张面孔。
当时一位热心的法国读者要来了咖啡,一个劲问我“五月阳”是什么,称他在中国植物辞典里没有找到这个药名;又称《土地》中很多植物名都特别美,也富有深刻含义,使他想到了非洲的古代文化……他肯定注意到我一直盯着电视新闻,想必也不明白我为什么对学术交流心不在焉。
回到山里以后,我听说吴某倒没有什么事,前不久还回来过一次,拿高级烟招待四邻,还把他中学毕业的儿子也带去挖煤。
我没有再见过他,也许以后很难再见他。值得提到的是:我家院门虽然每夜必锁,但好几次好像夜里有人来过,在大清早的菜园里留下脚印。这些脚印很深,也很大,比我的脚大了一圈,让我不得不联想到《土地》人物原型曾出现在院门前的那双大脚。我让妻子来看看。妻子说你莫吓我,那是什么脚印?不过是雨天里沉陷的泥坑罢了。
也许妻子所说是对的。
也许月黑风高之夜真的没有什么人来过,更不会有人在菜地上独自徘徊。我得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山南水北哲学
路边小店里经常坐着一些闲人。我去买米的时候,几张陌生的面孔正在那里议论“三个代表”。其中一位注意到我:“这位干部,你来说说看,这三个代表选了好几年,还没选出来?几个什么代表,就这样难选?”
我笑着解释,这代表与那代表不是一回事。
“那八个‘看得见’和‘八个看不见’又何事?”
我没听过这一说法。大概是县乡领导机关的什么理论总结?我刚想猜一猜,对方又说到当年全民学哲学:“哎呀,你们当干部的要想吃就多吃点,要想拿就多拿点,我们也没意见。怕就怕你们结丝绊经!”
另一闲人也帮腔:“一听你们结丝绊经我就脔心冲!”
他们的意思是怕罗嗦,怕麻烦,尤怕书生们说理论。对于他们来说,理论好比辣椒水和老虎凳,一摆上来,足以让他们心惊胆颤脚杆发软。在这里,中国式的宽大也明显可见。他们似乎觉得干部多吃多拿,就像牛偷吃了禾,鸡偷吃了谷,虽不是好事,但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算什么大事。
山南水北空山
去山上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越走越静。前十几里路还勉强可以见到人迹。有人挑着竹子,或者是背着雨伞,在曲折小路上下山来,与我们擦肩而过。虽然不相识,但不会没有必要的客套。
“上去呵?”
“下去呵?”
或者由我们先搭腔:
“下去呵?”
“上去呵?”
或者多说几个字:
“挑这么多下去呵?”
“这么早就上去呵?”
不相识的人之间,一路上都是问“上去”或者“下去”,算是没话找话,不交自熟,还有点暗号接头的味道。
过了千石峒,前面就是无人区了,就没有接头暗号了。路边还偶尔冒出一处房舍,但人去室空,留下了房前一片荒草,隐约显现出田埂和小径的轮廓。土坯墙有的坍塌了,有的开裂了,墙根往往布满了青苔。一张主人遗弃的木犁插在地头,眼下已爬满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发芽长叶,活过来了一般。
不难想象,前面那条溪边的青石板,以前也有过捣衣的声音,有过黄昏时分耳环或手镯的一闪。前面那座小石桥,以前也有过老牛带着小牛归来,牛背上可能停栖着静静的蝴蝶。这山静林幽之处,以前一定有过灯光温暖的窗口。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还有过纺车或摇篮吱呀吱呀的声音滚过水碾和水堰。但现在这里只剩下露珠依旧滴落,云雾依旧流散,还有腐叶如酱如酒的浓烈气味。连我们的脚步声也过于粗鲁和陌生,吓得一群大鸟扑拉拉惊逃四散,从废墟的断墙飞向山头。
这些鸟还是当年的鸟吗?
独木桥断了的地方,我们得找到浅水处蹚水。遇到杂草封路的地段,我们得抽出随身带来的柴刀,一路砍杀过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们幸好没有碰到山蚂蝗。同行的向导告诉我们,以前有人用马驮树木,在这里不幸撞入了蚂蝗阵,结果一匹白马变成了红马,全身被蚂蝗咬得鲜血淋淋。
这里名叫“蚂蟥沟”。
一条云瀑倾泻过来了,很快就注满深谷,使我们淹没在云湖里,前后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在离蚂蟥沟不远的地方,我们才得以走出云海,看见了云上的一大片梯田。看来是受制于山的坡度,这些田块都很小,远远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贝壳或鳞片。一个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盖住一丘田。同是受制于坡度,这些梯田的坡墙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块垒成,形如巍巍城墙。行人需要屏息仰视,才能探望到虚虚的城头,看到城头那想象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听到那想象中的鸣镝和战鼓。说实话,我当时暗暗吃惊:天下这么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们为何要把家园建在这深山一隅?他们是在什么时候筑起了这深山里的巨石阵、金字塔以及万里长城?只为了争得几把谷米,他们在这层层叠叠得石墙里耗费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块石头都相约守密,眼下一声不吭。
很多梯田已经废弃了,听任满田升起疯狂的茅草,还有白茫茫一片如雪盖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无情,吞没过很多小径,很多足迹,很多风化了的王国与故事。
天上的爱情
山顶上还住着人,不过不是《桃花源记》里的避秦遗民,而是多年前迁来的一对私奔男女。
他们原住江西修水,是叔叔与侄媳的关系,只因侄儿到广东打工,长年不在家,侄媳一遇难事就得找叔叔叔帮忙。要种田了,得请叔叔来赶牛犁田。要卖猪了,得请叔叔来套绳捉猪。有时侄媳头痛脑热,也得靠叔叔请郎中,抓草药,端汤送水。三来两去,两人就粘到一起了。侄媳当时是乡里的小学教师。
风声传到侄儿耳朵里。侄儿赶回家操起一把菜刀就要杀人,吓得奸夫淫妇夺路而逃,几乎是净身出屋,一根针也没来得及带。他们知道自己乱了大伦,没有脸面回村,就从江西流落到了这一方。他们打过工,讨过饭,最后听说老山里有荒田和空房,便悄悄来此安身。
大概半年以后,赶马驭树的人看见这里有炊烟,消息才传开去。大家才知道山上住下了这一对贼男女。乡政府派人来查看,发现他们不是特务或罪犯,只属于伤风败俗的姘头,破坏计划生育的黑户。这种人按理也应遣返原籍。但山下有些山民替他们说情,说这对痴男女也可怜,一听说要遣返,就声称以死相拼,把吊颈绳挂上了梁——女方还是个大肚子。事情到了这一步,看来也不好硬逼。再说,山上那些田反正没人种,荒着也是对不起祖宗,还不如在他们手里长点谷米。
乡干部找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爬上一个高坡,来到了这对私奔男女的土屋前。地坪里有狗吠,有三个娃崽多来咪,显然是爱情的系列果实。这些果实早早发现了我们,一个个兴奋地叫喊,有足够的理由把我们当作天外来客,或者是眼生的人形动物。但这里是伊甸园么?这里没有玫瑰花、水晶项链以及吃不完的香甜果子,倒是猪羊鸡鸭长期随意野放,使空气中弥漫着野粪的酸臭。过于自由的日子里,主人的农具和家具也随手丢放得特别散乱——家门之外到处是家,遍地为居室。
一个老男人在舂米,看上去不像是娃崽的父亲,倒像是他们的爷爷,背驼了,牙也缺了,不光皮肤是黄,牙齿也是黄,头发也是黄,全身都是日光烤灼下的清一色焦黄,像一块老熏肉。他不大会应酬,笑一笑,没有话;嘴唇哆嗦了几下,还是没有话。来回窜了几趟也没端来一碗茶,最后搓搓手,只得去地上叫女主人。
女主人稍后挑着一担包谷回家了,是从山雾拉起的彩虹中走来。她身子有点胖,膀大腰圆,但眉长眼大,尚有几分少妇风韵,显得比姘夫年轻太多。她不愧是当过老师的,一出场就落落大方,江西口音里还略飘一点点京腔。
龙老师见三个娃崽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一一问起他们的年龄。他今天就是来动员娃崽入学的。
“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一辈子,反正也这样了。只是娃崽……”女主人突然红了眼圈。
“上学是远了点,不过可以寄宿的,费用也不太高……”
孩子们一听到读书都很兴奋,情不自禁地扯开嗓门念出一些拼音字母,以示他们并非一无所知。其中一个还唱起歌来——显然也是母亲教的。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怎么唱的?”母亲觉得后一句跑了调,忍不住加以纠正:“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是这样拐上去,再拐下来!”
其实她自己也没怎么唱对。
另一个小孩还搬来了自己的习字本。此时,一片滚滚的云潮顺着山势扑涌上来,在一块巨石前翻溅起云浪,在空中高高地凝固片刻,再缓缓垮塌,终于把我们一口吞灭。但女主人没叫我们坐进屋去,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
龙老师的老家原来就在这一带,自己打小也是从这里下山去求学。他同女主人隔着云雾两相朦胧,谈到种田、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