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散文、诗歌和短篇集_笛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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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李瞳甩开我的手,往上追了两步。于是他也停了下来,猝不及防的、明亮的转过脸庞。
“十四中,开学上初三,李瞳。”我的姐姐说完这句话,就拉着我头也不回的飞奔而去。龙城的夏日是凝固的,蠢蠢欲动的东西,只有我们鼓满了风的裙子。
“我叫潘勇——”那个声音追了上来,伴随着更远处赖皮小子肆无忌惮的哄笑声。
潘勇和李瞳的名字,一年后,在那个圈子里变得无人不知。“南极城”舞厅是他们所有人的疆域,城池,以及创造奇迹的地方。那年头,龙城人还不会说“夜店”这个词,“迪厅”在我们这里,已经是离激情和堕落最近的词汇。按理说,那不是未成年人还去的地方,可是,谁知道我们龙城的成年人们都在夜幕降临之后躲到了哪里,要是没有这些赖皮小子,以及坐在他们自行车后面的姑娘们,谁知道南极城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活在很多人尽管蒙尘,却从未消亡的记忆里。十五元一张的门票挡不住他们。后来涨到了二十元也不行——他们有的是办法搞到钱,五彩的霓虹灯在古老的街道上嚣张却宁静的闪烁着,可是里面却换了人间。音响粗糙,不过胜在霸道,鬼火一般蓝色的荧光切碎了那些扭动着、舞蹈着的年轻的躯体,震耳欲聋的音乐就是从那些破碎的躯壳里流出的血,可也是这音乐,成了代替血液注入那些躯壳里的灵气。想要说句话就必须大吼大叫着,但是何必讲话呢?舞池的另一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瓶碧绿的啤酒像花那样,柔弱无骨的绽放了。甩出来新鲜的、璀璨的白色泡沫。都是柔弱无骨的。只有简短有力的超重低音是南极城的夜里唯一一样坚硬的东西,它是所有舞蹈的骨头,每个人都在跳跃摇摆的时候踩着它,就像踩着自己的心脏。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时候的南极城,我不敢,同时我可不能在夜晚的时候逃出去。家里总要有个人为夜游的李瞳望风,或者打掩护——不,算了吧,我就是胆怯。我还是迷恋着当外婆破口大骂的时候,胆战心惊地缩在小屋里,暗自庆幸着,还好我是个“乖孩子”,我可以躲进这三个字里遮风避雨。
所有关于南极城的故事,都是李瞳告诉我的。她带着一脸刻意为之的沉着,声音中却是掩饰不了的欢愉,以一种内行人的姿态,给我扫盲。“咱们龙城主要就是这三个帮派的人——”她的口吻简直称得上循循善诱,我再一次被征服了,因为她又使用了一个让我肃然起敬的词汇,“帮派”。“北城区那边最厉害的就是赵锋,大家都叫他赵疯子,他手底下主要就是四个学校的人。北城的人都讲普通话。南城区数的着的就只有潘勇的老大了,他叫宋凯。其实你也见过他一次的。不过,”李瞳得意扬扬地斜睨着我,“宋凯那个人虽然能打,也豁得出去,其实脑子很笨的,特别二的一个人。所以我们才都叫他‘二凯’啊——这么叫惯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他其实姓宋。就是因为他笨,所以他很听潘勇的话。南城这边的人都是讲龙城话的。再剩下的就是西边铁路局那边的小孩了,是讲东北话的,他们的父母好像都是从那边迁来的吧——你不知道,他们讲话的时候真的都和赵本山的小品一模一样……”“可是,潘勇和你说话的时候不都是说普通话吗?我听见过他说龙城话的,其实——怪怪的,他说的不是特别好。”我托着腮,不耻下问。“这个——”李瞳露出一点儿为难的深情,“告诉你也不要紧。潘勇原本是混北城的,所以他原本的老大是赵疯子,可是,赵疯子当时的姑娘看上了我们潘勇——”“啊?”我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要脸!”他们俩的道德观让我立刻认定了,赵锋的那个姑娘是个“骚货”,潘勇也自然而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这么想的时候显然忘了,我的姐姐其实也做了和那个姑娘一样的事情。话又说回来,“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用在陌生人身上的。
“喂,不能那么说的。”李瞳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肩膀,“关潘勇什么事啊?潘勇又不喜欢她,不过赵疯子不相信。那段时间赵疯子真的疯了,到处放话说要剁了潘勇。那些人成天四处地找潘勇,想要堵他。潘勇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二凯的,还帮二凯约到了一个在溜冰场认识的姑娘。从那以后,潘勇就来混南城了。”李瞳眨了一下眼睛,“潘勇其实是个够意思的人,你知道吗?后来啊,赵疯子的那个姑娘很惨的,她在北城也混不下去了,原先那些巴结她的女孩一个个都骑到了她的头上。我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南极城里,赵疯子现在的姑娘碰上了她,跟她犯蹭,要她把身上那条裙子脱下来——因为那是原先赵疯子给她买的。她不肯。那个女的上去就给了她两个耳光,说‘你以后别让老娘在南极城看见你,看见你一次我灭你一次’。”“哎呀——”我赞叹着,心里隐隐地有些同情那个骚货凄凉的命运。“那次就是潘勇上去给她们拉开的啊,你看,潘勇仗义吧?都被她害惨了,还帮她的忙。”提起潘勇的时候,李瞳脸上的表情很美。只不过,在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那种表情叫沉醉。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那几年,对李瞳来说,是最美的时光。潘勇是北城的叛徒,李瞳是穆成的叛徒。这两个叛徒就像两颗擦肩而过的流星那样,只需要对看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穆成坐在餐厅里,远远的冲我们俩招手。李瞳先看见他,也大方的跟他笑着。然后我们开始熟练的谈笑,叙旧,取笑对方,以及感叹时光流逝了。穆成说:“我来点菜好了,我很会点。”我说:“她什么都不会,除了吃。”李瞳在一旁微微的笑,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我和穆成真的很像一对夫妻。她和穆成开始聊起了生计和工作,穆成问她,这么多年没有回到龙城了,她在做什么?她说做生意啊,进出口贸易,不过也不好做。谈笑间,他们甚至聊起了少年时代的背叛,似乎把那当成了一个笑话。但是李瞳没有顺便问一句,潘勇现在在哪里。如果她问了,我会告诉她。但是她不问。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夜晚。就是南极城刚刚开张,我们第一次看见潘勇那天。李瞳对着我们小屋的镜子焦躁不安的、一件一件地换衣裳。昏暗的灯光下,她脸颊红红的,眼睛雪亮的像猫。“这个不好看,这个也不好……”她清晰的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但我隐隐觉得,那不是在说给我听。然后她突然把所有的衣服都扔在了床上,整个人不管不顾的躺在那堆横七竖八的衣服上面。头发乱了,看似不经意地,把脸转向我。她突然无助的笑了笑,轻轻的说:“我该怎么办?”儿童的智商真的很低。我那时候以为,她真的只是为了衣服。我不知道我的姐姐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挣扎,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她面临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最终她选了一条白色的裙子,我们一致认为那很好看,不过,好像不够特别。于是她只好在那条裙子上套了一个式样有点儿夸张,花纹也少见的马甲——那个马甲来自俄罗斯,那是姨妈和姨夫淘金的地方。苏联消失的时候,电视上整日在要说克里姆林宫广场上惶恐的人群,我的姨妈和姨夫却从那些失措的眼神里嗅出了钱的味道。于是他们义无反顾的奔赴那个地方,每年都给李瞳寄回来一些我们龙城没有的玩意儿。
几天后的某个夜里,我们的窗子上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击声。李瞳以一种闪电般的速度,从床上跳起来,穿上了她的行头。白色的底色,松垮的马甲的颜色是层林尽染的秋天。现在想来那其实是一身荒谬的打扮,可是那时候,我的姐姐,那已经是她倾其所有的美丽了。她打开窗子,蹿上窗台,跨了出去。——还好,外婆家在一楼。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个动作她会越来越熟练的。潘勇现在夜色中,冲着我们室内的灯光狡黠的一笑。李瞳转过脸,把手伸进敞开的窗子,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她说:“明明,帮我个忙好不好?明天,去替我告诉穆成,对不起。”然后她忧伤的笑了笑,用力的甩甩头,“我没有办法了。”
到底怎样才算“没办法”,我不懂得,但是我笃定的认为,就是没办法,李瞳也是很过分的。她允许穆成亲她的嘴已经很不要脸了,在我好不容易能够消化这种不要脸的时候,她居然有一次的挑战了我的底线,抛弃了穆成——这明显是一件更不要脸的事。委实令人发指。我不由得开始惧怕起来,因为我知道,说不定有朝一日,我还是会像当初接受穆成那样接受潘勇——我害怕我终究还是会把我姐姐的不要脸当成是习以为常。当然我也怕,也怕她还会做出什么更不要脸的事,让我再也无法习以为常的原谅她。
看着穆成呆若木鸡的脸庞,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那个再也没有办法原谅李瞳的日子,说不定越来越近了。她让穆成原本亲切的眼神在一瞬间结了冰,她让穆成原本总是微微上扬的嘴角那样尴尬的僵住,然后扯了下来……她真的是太坏了。当穆成转身离去的时候,我义愤填膺的拉住他的衣袖,“穆成,穆成你放心,我不理他们了,我从此只和你说话!真的!”穆成冷冷的说“滚远点儿。”把我惊愕的晾在了那里。算了,我再也不管他了,没想到穆成也这么坏,他是被李瞳变坏的没错,但是他眼下就是坏了。我宋明明以后不要再理睬这些坏人坏事,所以我还是会和李瞳跟潘勇说话,气死穆成。我发誓。
当我再一次看到穆成,已经是两年以后了。在那两年里,我长高了很多,换上了初中生的校服。我变成了李瞳的学妹。中学里的人群似乎很复杂,在我想要接近那些老师们的宝贝儿时,我小心翼翼的想令他们忘记我是李瞳的妹妹,竭力的想让自己看上去和那个沸沸扬扬传闻中的“李瞳”截然不同;在我想要在另外一些人面前炫耀一下时,我会用夸张的语气谈论气姐姐李瞳和我“姐夫”潘勇,顺便添油加醋的讲讲噶生在南极城里,那些赖皮小子们之间的故事。会有人偶尔用置疑的语气说,“明明,你吹牛。”——因为我给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二凯”如何带着他的手下,疯了一样的在一场斗争过后追到医院里去,赶尽杀绝的把“仇家”从急诊室的床上拖下来继续暴打。我心虚的反驳“这都是我姐讲给我听的,不相信的话,你自己去问她嘛。我姐在哪个班不用我告诉你吧,全校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眼前的这个老实人没胆量直接去问我姐,我这副狐假虎威的模样虽说不是对什么人都有用,但在大多说情况下,还是吃得开。
我站在泡沫一样的人群里,和他们一样,仰望着关于李瞳、潘勇以及南极城的传奇。如果说他们是明星,那我就相当于是一个负责给大众爆料的娱记。我自认为我和那些庸俗的泡沫不同,因为我和他们相比,我离传奇多少还是更近一点。也就是说在众多的泡沫中,我算是那个最轻浮的、离阳光最近的。我的身体上因此倒影出浅浅的、绚烂的七色彩虹。尽管转瞬即逝,也足以让其他泡沫认为我是与众不同的了。那时候我不知道,终其一生,我只能够拥有这种程度的与众不同。
我的成绩还和往常一样,好不到哪儿去,也不会太坏。心情好的时候也能考出一个中等偏上的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