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自选集_周国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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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选集序
应海南出版社之约,编了这个自选集。
我的写作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学术性的论著和翻译,另一类是散文。所谓散文是一个很笼统 的说法,我把学术论著之外而又不是小说和诗的文字都算在内。对于我来说,这两类写作是 完全统一的,它们不过是我从事哲学思考的不同方式罢了。这个集子所选仅限于后一类。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是散文,仅指单篇的散文,约占全书一半篇幅,按照写作的时 间排序和分辑,选自《守望的距离》、《各自的朝圣路》、《安静》,近期的18篇是未曾结 集的。第二部分是札记,指围绕某一主题所写的系列性文章或思想笔记,包括《新大陆》( 选自《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人生寓言》、《精神的故乡》、《乔治王岛断想》、 《读〈圣经〉札记》五组。第三部分是随感,指思想片段的汇集,选自《人与永恒》、《风 中的纸屑》。第四部分是诗,选自多年前出版的诗集《忧伤的情欲》。
从我发表第一篇散文至今,已有二十年,这个集子大致反映了二十年来我的作品的基本面貌 。有两个情况是我在二十年前没有想到的。第一个情况是,我没有想到我的作品会获得读者 相当广泛而持久的喜爱,为我寻得了许多知音,这当然给了我极大的鼓励。然而,第二个情 况是,我也没有想到我二十年的写作成绩不过如此,产量不甚高,题材和形式也比较单一。 我至今仍不肯放弃一个野心,就是要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真正问心无愧的代表作,它肯定 不在已经发表的这些作品之中。可是,同时我不得不清醒地看到,即使上帝再给我二十年的 写作生命,没有理由断言一定会比过去的二十年精彩,至少精力不如从前了。所以,读者诸 君,不管我自己多么不甘心,你们现在姑且就把这个集子当做我的代表作吧。
周国平
2004年3月16日散文周国平自选集散文
我并不主张对苏格拉底哲学作过高评价。他把哲学的注意力移向人生,诚然是一大功绩,但 他进而把人生问题归结为伦理道德,视野又未免狭窄了。
《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
诗人的执著和超脱
一
除夕之夜,陪伴我的只有苏东坡的作品。
读苏东坡豪迈奔放的诗词文章,你简直想不到他有如此坎坷艰难的一生。
有一天饭后,苏东坡捧着肚子踱步,问道:“我肚子里藏些什么?”
侍儿们分别说,满腹都是文章,都是识见。惟独他那个聪明美丽的侍妾朝云说:
“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
苏东坡捧腹大笑,连声称是。在苏东坡的私生活中,最幸运的事就是有这么一个既有魅力、 又有理解力的女人。
以苏东坡之才,治国经邦都会有独特的建树,他任杭州太守期间的政绩就是明证。可是,他 毕竟太富于诗人气质了,禁不住有感便发,不平则鸣,结果总是得罪人。他的诗名冠绝一时 ,流芳百世,但他的五尺之躯却见容不了当权派。无论政敌当道,还是同党秉政,他都照例 不受欢迎。自从身不由己地被推上政治舞台以后,他两度遭到贬谪,从三十五岁开始颠沛流 离,在一地居住从来不满三年。你仿佛可以看见,在那交通不便的时代,他携家带眷,风尘 仆仆,跋涉在中国的荒野古道上,无休无止地向新的谪居地进发。最后,孤身一人流放到海 南岛,他这个一天都离不了朋友的豪放诗人,却被迫像野人一样住在蛇蝎衍生的椰树林里, 在语言不通的蛮族中了却残生。
二
具有诗人气质的人,往往在智慧上和情感上都早熟,在政治上却一辈子也成熟不了。他始终 保持一颗纯朴的童心。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眼光来感受世界和人生,不受习惯和成见之囿 ,于是常常有新鲜的体验和独到的发现。他用孩子般天真单纯的眼光来衡量世俗的事务,却 又不免显得不通世故,不合时宜。
苏东坡曾把写作喻作“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完全出于自然。 这正是他的人格的写照。个性的这种不可遏止的自然的奔泻,在旁人看来,是一种执著。
真的,诗人的性格各异,可都是一些非常执著的人。他们的心灵好像固结在童稚时代那种色 彩丰富的印象上了,但这种固结不是停滞和封闭,反而是发展和开放。在印象的更迭和跳跃 这一点上,谁能比得上孩子呢?那么,终身保持孩子般速率的人,他所获得的新鲜印象不是 就丰富得惊人了吗?具有诗人气质的人似乎在孩子时期一旦尝到了这种快乐,就终身不能放 弃了。他一生所执著的就是对世界、对人生的独特的新鲜的感受——美感。对于他来说,这 种美感是生命的基本需要。富比王公,没有这种美感,生活就索然乏味。贫如乞儿,不断有 新鲜的美感,照样可以过得快乐充实。
美感在本质上的确是一种孩子的感觉。孩子的感觉,其特点一是纯朴而不雕琢,二是新鲜而 不因袭。这两个特点不正是美感的基本素质吗?然而,除了孩子的感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 别的感觉。雕琢是感觉的伪造,因袭是感觉的麻痹,所以,美感的丧失就是感觉机能的丧失 。
可是,这个世界毕竟是成人统治的世界啊,他们心满意足,自以为是,像惩戒不听话的孩子 一样惩戒童心不灭的诗人。不必说残酷的政治,就是世俗的爱情,也常常无情地挫伤诗人的 美感。多少诗人以身殉他们的美感,就这样地毁灭了。一个执著于美感的人,必须有超脱之 道,才能维持心理上的平衡。愈是执著,就必须愈是超脱。这就是诗与哲学的结合。凡是得 以安享天年的诗人,哪一个不是兼有一种哲学式的人生态度呢?歌德,托尔斯泰,泰戈尔, 苏东坡……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同时是哲学家。
三
美感作为感觉,是在对象化的过程中实现自己的。不能超脱的诗人,总是执著于某一些特殊 的对象。他们的心灵固结在美感上,他们的美感又固结在这些特殊的对象上,一旦丧失这些 对象,美感就失去寄托,心灵就遭受致命的打击。他们不能成为美感的主人,反而让美感受 对象的役使。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最大的祸害莫过于执著于某些特殊的对象了。这是审美上 的异化。自由的心灵本来是美感的源泉,现在反而受自己的产物——对象化的美感即美的对 象——的支配,从而丧失了自由,丧失了美感的原动力。
苏东坡深知这种执著于个别对象的审美方式的危害。在他看来,美感无往而不可对象化。“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如果执著于一物,“游于物之 内”,自其内而观之,物就显得又高又大。物挟其高大以临我,我怎么能不眩惑迷乱呢?他 说,他之所以能无往而不乐,就是因为“游于物之外”。“游于物之外”,就是不要把对象 化局限于具体的某物,更不要把对象化的要求变成对某物的占有欲。结果,反而为美感的对 象化打开了无限广阔的天地。“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无禁,用之无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你再执著于美感,又有何妨?只要你的美 感不执著于一物,不异化为占有,就不愁得不到满足。
诗人的执著,在于始终保持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诗人的超脱,在于没有狭隘的占有欲望。
所以,苏东坡能够“谈笑生死之际”,尽管感觉敏锐,依然胸襟旷达。
苏东坡在惠州谪居时,有一天,在山间行走,已经十分疲劳,而离家还很远。他突然悟到: 人本是大自然之子,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何处不能歇息?于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诗人的灵魂就 像飞鸿,它不会眷恋自己留在泥上的指爪,它的惟一使命是飞,自由自在地飞翔在美的国
度 里。
我相信,哲学是诗的守护神。只有在哲学的广阔天空里,诗的精灵才能自由地、耐久地飞翔 。
198312
幸福的悖论
一
把幸福作为研究课题是一件冒险的事。“幸福”一词的意义过于含混,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 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称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哲学家们提出 过种种幸福论,可以担保的是,没有一种能够为多数人所接受。至于形形色色所谓幸福的“ 秘诀”,如果不是江湖骗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谈罢了。
幸福是一种太不确定的东西。一般人把愿望的实现视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实现了,就真 感到幸福么?萨特一生可谓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两件事,爱情的美满和事业的成功,他 几乎都毫无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却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 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对一切关于幸福的抽象议论都不屑一顾,而对一切许诺幸福的翔实方案则简直要嗤 之以鼻了。
最近读莫洛亚的《人生五大问题》,最后一题也是“论幸福”。但在前四题中,他对与人生 幸福密切相关的问题,包括爱情和婚姻,家庭,友谊,社会生活,作了生动透剔的论述,令 人读而不倦。幸福问题的讨论历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方面,关系到幸福的客观条件, 另一是心理方面,关系到幸福的主观体验。作为一位优秀的传记和小说作家,莫洛亚的精彩 之处是在后一方面。就社会方面而言,他的见解大体是肯定传统的,但由于他体察人类心理 ,所以并不失之武断,给人留下了思索和选择的余地。
二
自古以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始终被视为个人幸福之命脉 所系。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叹,都缘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说法,女人是感情动物,爱情和婚 姻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即使是行动动物的男人,在事业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倘 若在爱情和婚姻上失败了,他仍然会觉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这个人们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领域里,却很少有人敢于宣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诚 然,热恋中的情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宠儿,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热恋的机遇,有 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个中滋味。况且热恋未必导致美满的婚姻,婚后的失望、争吵、 厌倦、平淡、麻木几乎是常规,终身如恋人一样缱绻的夫妻毕竟只是幸运的例外。
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在异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个最佳对象,一个所谓的“惟一者”、“独 一无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诗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这 样两个人相遇的几率差不多等于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这相遇上,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不 过,事实上,爱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缘。正如莫洛亚所说 :“如果因了种种偶然(按:应为必然)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