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成都·2009_文学成都·2009 编委会编-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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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托家族比阿布家族更晚来到阿诗场,这个血脉旺盛的家族像一棵黄花繁密的大树福祉深远,族中多英敏俊朗之人。在净托家族中,我母亲家的血统是最不显达的,从我外曾祖父和玉合算起,四代单传,每代只有一个嫡出男丁。
净托家族的墓地背靠龙翔凤翥的山屏,形局雍容,气象钟灵。墓地上青松葱茂,松液的芳香在林间飘忽,阵阵天籁噙满了天光,镶着拱形大理石墓碑的坟墓郁郁累累,墓前大多立有两尊顽皮的石质小吉狮。历史上,纳西人长期沿袭拾骨以松枝瘗之的火葬习俗,至乾隆元年(1736),一个叫和悰顺的乡绅用土葬安葬老母,纳西人方首次实行土葬。嘉庆二十五年(1820),丽江知府王厚庆大力推行汉化政策,许多纳西人被迫接受土葬,到光绪年间(1875—1908),除少数山区外,土葬礼俗在丽江基本上取代了火葬。从墓碑上的铭文来看,净托家族最早被土葬的人是和茸,此人生于乾隆年间,殁于道光年间。由此可见阿诗厂是丽江较早实行土葬的地方。
自天而降的精气
祭天是纳西人最大的风俗,作为自古以来就祭天崇祖的子民,过去,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都有各自的祭天道场,它类似于一处使族人接受施洗的家族教堂,弥散着敬畏与感恩的隐秘慈光。祭天仪式分为大祭天和小祭天,大祭天又叫春祭,在正月举行,历时三天,小祭天又叫秋祭,在农历七月举行,历时一天。
祭天道场里,长着许多直刺青天的高大古柏。柏树为常绿乔木,木质坚硬,叶片呈细鳞状,光晕寒绿,树干略染浅红,有少量球形果实,它匀称修直风姿高朗,被纳西人认为蕴藏有某种神性。纳西祖先说,有柏树的地方就可以住下来。一首祭天古歌颂道:“在天地之间,柏神出现在中央,生长在高岩上的柏树,是天和人的舅父。四周由柏树来围绕,青天才变得不摇晃,葱绿的柏树长出千个枝丫,人类的福泽才会千年永驻。”
祭天道场里庄严的古柏融结了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一代又一代的精气,树上婆娑的枝叶淡淡地散发着醇香,灌满了崇高的洁气,这些大树在1958年大炼钢铁的热潮中被砍伐殆尽。
旧时,春祭的第一天上午,穿戴洁净的族人需焚燃细叶杜鹃枝和艾蒿枝在自家的宅院和田地里除秽。下午,各家分头搓制祭香,清洗祭米。祭香的香末由香树叶晒干后舂成,用白棉纸裹卷在松木香轴上,外面贴上喜庆的彩条纸穗。每户除了搓制无数小香炷外,还要搓制两米左右的三炷大香。
第二天天明时,各家参加祭天的人背着祭篓祭香前往祭天道场,沿途普洒青松叶。进入祭场后,祭祀东巴在北方的祭台上插神木,神木高约三米,象征天祖朱劳阿普的黄栎木被插在左边,象征地母衬恒阿祖的黄栎木被插在右边,象征天舅蒙汝夸洛的柏木被插在中央。接着祭祀东巴分别在天祖、地母、天舅前点祭香、献祭米,代表宗族所有的人表达虔诚的感激之情,参加祭祀的成员依次在每一棵祭树前行三叩首大礼,再焚燃自家的香炷。点过香,祭祀东巴敬献祭酒,再次恭敬地赞颂天地的无限恩德。再下来还要举行
一个穰秽仪式和一个射箭仪式,所有在场的男丁都要挽弓一试,以增添自己的英武之气,并铭记祖先在历史上经历的战争苦难。
第三天一大早,祭祀东巴便向神木敬献祭酒,然后宰杀由当年做庄农户饲养的生猪举行生祭。祭祀时,东巴用猪血涂抹三棵神木,杀好的猪被摆在神木前,头朝北,面朝东,猪身上放着一根细叶杜鹃枝和一碗净水,东巴用手里的艾蒿枝蘸净水洒向周围,接着念诵叙述纳西族来历和祭天来历的东巴史诗《崇般图》。生祭完毕接下来举行熟祭,切成大块的猪肉在大铁锅里煮熟后,猪头的左半边被供在“天祖”前,肋骨被供在“地母”前,右膀被供在“天舅”前,盛有猪肝、猪肺、米灌肠的一个木盆,蒸好饭的大甑子,一碗肉汤一并供奉在神木前,供完祭品,东巴深情地吟诵《献饭经》,再次献上宗族衷心的感恩之情。念完《诵饭经》后,要在祭场外的神石旁宰杀一只赎罪鸡,鸡血被抹在神石上,鸡尸被供在“天祖”前替宗族赎罪,东巴同时以宗族的名义承认过去一年中所犯下的一切罪过,祈求天祖宽恕,并恳求天祖为族人增添福寿。
赎完罪求过寿后,全体成员深怀洁净的心念,跪拜在三棵神木前感谢天地的庇护。行过大礼,东巴恭敬地拔下神木,然后到祭场外用一块板瓦烧燃一堆鸡毛举行禳灾仪式。
晚饭前,须得在瓦片上抓点碎肉,放在树木的高枝上向神鸟献食,乌鸦、山鹰闻到肉香便会飞来分享祭品。人们虔诚地围在火塘旁一起吃过团圆饭后,未下锅的祭肉会被平均地分给每一户人。
20世纪50年代初,阿诗厂成为丽江的第一批农业合作社,祭天仪式作为迷信活动被全面禁止。1968年我出生时,整个纳西族地区都处在躁动与喧哗之中,早先那种浸透着神性及巫气色彩的日常生活,已逐渐变得世俗化,许多重要的观念和仪式都在劫难逃地消失了。阿布家族和净托家族的两处祭天道场已夷为平地,家族古老的信仰灵地彻底丧失。阿诗厂已经没有人懂得本民族的东巴文字,就连我祖父珍藏在家里的几本东巴祭天经书也早已被销毁。像晚秋的寒蝉不得不蒙受季节的迫害,历史用它自有深意的刀刃,慢慢切断了阿诗厂古老的传统。
身长鹤立的红军外公
我外公和立中当过半天红军。1936年4月,红二方面军长征经过阿诗厂时,碰到了时年22岁的外公,一个当官的问他愿不愿意参加红军,略懂几句汉语的外公俨然答道:当兵打仗,汉子所为。遂背杆猎枪揣点干粮随大军前往丽江城,走到半路上,外公实在割舍不下已身怀六甲的外婆,便溜之大吉逃了回来。
我外公身长鹤立,威风凛凛,是阿诗厂最高的人,他做过石匠、木匠,亦是村里与周冠侯齐名的猎手。旧时,阿诗厂周围处处是幽深的森林,生活着各种黑熊、云豹、山驴、水鹿、獐子、麂子、岩羊、豺狼、野雉、野兔,外公曾打到过黑熊和金钱豹,并在一天内连猎两只麂子。
外公家与我祖母家相距仅数百米之遥,幼年时,我像一只温婉的莺鸟翩跹于两处祖先的窝点,享受着大地与亲族的双重呵护。从祖母家到外公家,要经过一些覆盖着青瓦的土黄色土楼,房庐拼集,萦坡带谷,中央是敞着高大木门的粮场,门环上吊着一把雕花黄铜挂锁,燕雀在耸立的谷囤和晒有粮食的大簸箕上低回,一个光着脚丫的老汉常常舞动着竹竿把这些饥饿的飞禽赶得尖叫。粮场的土墙外,刷着毛主席的诗词: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下面总有几匹垂着鬃毛的枣红马在漫步,不时留下几坨青黑晶亮的马粪。
外公家养着许多鸽子,每次都能看到这些优雅的生灵在印着“福”字的筒瓦或绿云般的梨树上振羽喧鸣。海水般澄明的阳光在鸽子的喧鸣声中映照着高大的外公,他穿着件灰褐色的麂子皮褂,胸前悬扣着薄亮而丰满的毛主席像章,悠闲地抽着用黄金竹制成的烟杆,上端拴着个塞满鲜黄烟末的烟袋。有时候,他拿出一小块兽皮慢慢地擦拭猎枪,直至它现出暗寂的清光,心爱的猎狗蜷卧在他身旁,一双反射出华丽圆光的眸子充满了锐利的玄意。
简朴的堂屋里端,陈旧的黑漆木桌上立着莹白的毛主席石膏像,“文革”刚开始那几年,外公天天带领家人虔诚地在伟大领袖
前早请示、晚汇报,举着语录本向伟大舵手宣誓全体家人都是又红又专的贫下中农。正房与厢房之间,有一扇由两截松板搭成的木门,里面是厨房,其一端同一个铺着碎石纹案的天井相连。这个猪槽形的天井里有一株两棵梅树合抱为一的双套梅,爬满糙纹的虬枝玲珑剔透,繁复的细枝上遍布边缘有细小锯齿的卵形翠叶,充满了婀娜的风云之态,花开时节,树上香霞斗妍,花光浮动着青天的碧影。梅树旁,有一口老井,井沿是由一整块青石凿成的石圈,甘冽的井水里游着几尾金鲤,水面上缀着几片阴湿的蕨草。天井的另一端,有一排长方体或菱柱体的石花台,上面放着几盆垂满了玉带似长叶的兰草,这些花台是我外婆和润娘在世的时候,外公从吴烈山上挖凿来的(1953年,我外婆死于阑尾炎,由于医疗条件太差,未及时治疗,致使阑尾穿孔)。
每当天高云旷的秋天来临时,外公会到村外高山上的鹰场子张网捕鹰,纳西语叫“握搭”,网内侧放有一只拴在细线上的饵鸽,一旦空中现出飞鹰,躲在一旁的外公便扯动细线让饵鸽上飞,飞鹰看到饵鸽后俯冲下来,外公就收缩鸽线在恰当的时机下网罩住飞鹰。每年,外公都能捕到一些苍鹰、猎隼、鹞子等鹰类。
秋冬时节,我常在外公家厢房的土楼上看到各种歇在木架上的鹰。当年出生的雌苍鹰称作黄鹰,往往可以驯养成出色的猎鹰,比它稍差一点的是当年出生的雄苍鹰,称作金鹰。我外公最喜欢一岁的苍鹰,一岁鹰眼睛柠黄,腹面羽纹呈淡麻色,背面覆羽呈棕褐色,这种鹰性子憨直,驯起来较顺手,训练20天左右即可上山打猎。纳西人奇怪地叫两岁的鹰为“破黄”,三岁的鹰为“二退破”。两岁鹰眼睛橙红,背羽棕黑。三岁鹰眼睛深红,背部漆黑,虬爪上长满了铁皮似的鳞片,这种鹰性情桀骜,极难调训。体态威悍的金雕是鹰类中最凶猛的种类,它可以搏击恶狼,用利爪抓住狼的脖颈和眼睛,马可·波罗当年游历蒙古草原时,曾亲眼目睹当地牧人放出金雕追逐狼群。外公每次捕到金雕,自知奈何它不得,便知趣地将其放走。
训好猎鹰后,我外公喜欢拣选一个晴朗的闲日,架上熟鹰,带上猎狗,背负猎枪、弩弓和一个装有铁失的木匣子,前往一生与之为伍的山林王国去狩猎。金朝人赵秉文的《海青赋》云:“俊气横鹜,英姿杰立。顶摩穹苍,翼迅东极,铁钩利嘴,霜柳劲翮。”长大后,我读到这首浩气逼人的鹰诗时,立时就怀念起左牵黄右擎苍的外公来。
绶带鸟与乌鸦
祖宅木楼的堂屋有六扇雕镂着吉祥鸟兽的合门,上面雕刻着三种良禽和三种瑞兽,三种良禽是白鹤、鹭鸶、绶带鸟,三种瑞兽是麒麟、獐子、白鹿,它们呈现出板栗壳般灰旧的古意。我祖母有时把我抱在怀里,一边让我吃一种有点像樱桃的琥珀色野果,一边朝六扇合门上指指点点,教我识别各种动物图案之间的差别。最右边的一扇合门上雕有两只绶带鸟,一公一母,周围修饰着瑞祥的云纹,那头上长着尊贵羽冠拖着两条长羽的公禽尤其令我着迷。当祖母告诉我,阿诗厂的田野上栖息着这种美丽的鸟儿时,我既感到吃惊又感到高兴,我认为自己应该去注意空中的飞鸟,亲眼见证绶带鸟的存在。结果,在阿诗厂西边的漾弓江畔,我很快就做到了这一点。
由玉龙大雪山冰雪之水汇聚而成的漾弓江是一条润泽万物的河流,河两岸簇拥着彩云与高山,处处是植物,处处是劳动者。离开布库村许多年后,我仍然能明晰地回想起,跟着二叔去割棕毛时第一次见到绶带鸟的情景。漾弓江的流光在黄昏里徘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