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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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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有棉被吗?” 

    我再次过到那“半球”,麻利地打开范汉儒的行囊。糟了:一股浓重的鸡粪气味,扑鼻而来。我忙把他的行李重新捆好。在我动手解自己行囊的时候,陶莹莹说了声:“不必了”,便把自己的短呢大衣盖在蜷卧在车座上的范汉儒身上。我怕他冷,又把自己的破皮袄盖在了陶莹莹的短呢大衣之上。 

    “他有点烧糊涂了。”她说。 

    “也许是兴奋的。” 

    “让他好好睡一会儿吧!要多叫他喝水。”陶莹莹用手摊摊她棉衣上的褶纹,开始收拾听诊器、针头,“他身体挺结实,出两身汗烧就能退下去。你们注意,不要叫他吹风,再受凉容易转成肺炎!” 

    “陶医生!你再坐一会儿。观察一会范汉儒的病情再走嘛!咱们都是在历史火车头拐弯的时候被抛出来的‘同类’,有着共同的话题。”我挽留她。我想和她谈谈。 

    她站了起来:“不了!我还要到别的车厢看看。” 

    “那你把呢大衣带走,车里没暖气。”我动手掀开我那件破皮袄,想把她那件衣服拽出来。 

    她制止我说:“他刚睡着,别动了。我还要过来的。” 

    见她执意要走,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陶医生!我们被发配到山西哪儿?你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呐?是不是不能和我们在一块?” 

    她的目光黯淡了:“真不知道哪块黄土是我的坟地!我们女就业队上卡车的时候,田队长倒是透露给我>点风声。说山西有二十多个劳改点,有砖厂,有矿山,当然更多的是农场,连她也不知道我们女队在哪儿落脚。说实在的,当时我不太关心去山西哪儿,只关心你们‘右派’队是不是来山西。因为……田队长倒是把这个底告诉我了。所以,我知道你们也在这趟火车上。” 

    一提在哪儿搭窝,伙伴们都围拢了上来,把陶莹莹当成了“消息灵通”人士,乱哄哄的提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你当跟车医生,没听见‘总指挥’漏出过一点口风?” 

    “你总比我们知道得多一点呀!比如是去雁北?还是晋中?晋南?” 

    “相信我们吧!我们绝对保密。” 

    车厢里的一双双眼睛,都渴望着陶莹莹的回答。 

    陶莹莹的脸色绯红。显然,在她的境遇中,从没有受到过如此的信任;她窘得半低着头,激动地说:“我……我很感谢大家。别看我肩膀上背着个药箱,好象比你们要强一点似的;不,因为我在大学是学医的,劳改队是用我一技之长。其实,我比大家犯的错误要严重,和大家身分不能相比;如果命运能把我们支配到一个劳改单位去,大家就会慢慢地知道。”她似乎怕我们再提出什么问题,深情地凝视了昏睡的范汉儒一眼,就背起药箱走向车门。 

    我们似乎比刚才更熟悉了,招呼她: 

    “再见!再见!” 

    她激动异常,还没步出我们这节车厢,眼角就涌出泪花。 

    门响了一下。 

    她——去了。 

    我坐在范汉儒的身旁,默默地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心里感到非常充实,并为 “六点钟”的未来而由衷地高兴。她的确很漂亮,面孔甜而不俗,五官雅而不娇。如果用古典小说中的词汇来比喻,她一举一动,不属于“小家碧玉”的形象,而应纳入“大家闺秀”的范畴。唯一使我感到有点费解的,倒是她显得太压抑了,就象一个身上背着沉重包袱的行者,弯腰驼背地走着她漫长的驿路。但就是这样一个莹莹,在稻田地里居然敢冒“催命三郎”之大不韪,主动顶起降临在范汉儒头上的 “雷”,干出使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雪落黄河静无声七

    范汉儒在睡梦中呼喊着“黄河”。他大概梦见了他也象父亲那样,背着勒进皮肉里的纤绳,正在拉着一条没有帆桨的重载船吧!不然,他的额头怎么会坠落下那么多的汗珠呢!一滴、两滴……十滴、百滴……顺着他开阔而外突的前额泉涌而出!不,也许他正做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梦:壶口瀑布垂天而落,他正在黄河巨浪中击水而游。黄河的胸膛是那么宽阔,而他自己却是那么渺小!游啊游啊!怎么游也游不到沙滩。他奋力挥臂,使出全部力量,想找到她的边沿,但是没有烟为她太辽阔了,博大得如同母亲的胸膛,这一串串晶莹的汗珠,或许是因为兴奋而滚落下来的吧?! 

    “水!我渴——” 

    他醒了。 

    伙伴们为他倒水。 

    “多喝点!”我端着杯子喂他。 

    他到底是苦难敲打出来的硬汉子,喝罢了水就从座位上坐了起来,两眼直愣愣地看着窗外:“这是到哪儿啦?” 

    “到晋阳界了。” 

    “哎!陶莹莹呢?”他的记忆随着他的身体一块活了过来,“我恍恍惚惚地感到,她用听诊器听过我的心脏,给我打过针,还……” 

    “你小子一向不诳朋友,”我说“车过那条隧洞的时候,你们的声音怎么哑了?” 

    范汉儒用线衣袖口擦擦满头热汗,回味地说:“那不是我做梦吧!我好象感到当时她……她……她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然后,我好象是乍着胆子亲了她的手一下。老弟!这都是在这迷迷糊糊的情况下产生的勇气,当时我就好象喝醉了酒一样。” 

    “她等会儿还要来复查。”我说。 

    “你没骗我吧!” 

    “你看!人家把短大衣都留在这儿了。” 

    范汉儒拿起那件旧呢大衣,象看一件罕世珍宝一样,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天,喜出望外地说:“瞧这意思,我来山西是上帝的召唤。古诗中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象为我写的一样!叶涛,你说是吗?” 

    我担心他话多伤神,忠告他说:“陶医生说不许你起来,你还是躺下吧!” 

    “叶涛,她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劳改队已经把我淬过火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笑吟吟地看着我,“浑身每个部位都硬得象三棱钢!” 

    “照你这样说,陶医生可以不必来了。好!我马上去通知她。”我佯作要走的样子。 

    范汉儒当了真,拉着我的衣袖说:“别走!刚才我烧得迷迷糊糊,如同腾云驾雾一样,正经的话还没和她谈呢! 

    “还有什么谈的?”我说,“列车过隧洞的时候,一切都尽在无言中了。你再看看,这玩艺是随便给人盖的吗?这是人家身上御寒的衣裳,可是却给你盖上了。” 

    范汉儒马上担心起陶莹莹来了:“她不冷吗?” 

    “待人家取衣裳来的时候,你加倍补偿人家为你付出的牺牲吧!” 

    他愣了:“怎么补偿?” 

    “用你的心。” 

    范汉儒笑了:“好!一定照办!” 

    真是人得喜事精神爽,冰冷的窝头他嚼得那么带劲。两个窝头下肚后,又把伙伴们送来的两暖壶热水喝了个瓶底朝天。肚子回了后,他更有精神了,喋喋不休地和我说东道西,我却困倦得难以支撑了。 

    一觉醒了,车厢里已经亮起了大灯。范汉儒似乎还在编织着自己的梦!他把头靠在椅背上,两眼直溜溜地望着圆拱形的车顶,任列车怎么剧烈的摇摆,他也没有摆动他那遐想着的身姿。 

    “莹莹怎么还没有来?”我心里开始不安了。 

    “人活着不能太自私嘛!一个跟车医生,要负责整个专列上的病号;也许,她正在哪一节车厢给人看病哩!”范汉儒显得比我心里还敞亮,似乎他和她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因而口气里充满了自信。 

    列车的行速渐渐慢了下来。 

    “嗞——”地一声,列车停了。 

    一路上的偶然停车太多了。好象由于车上的“货物”尽是“淘汰物”之故,连这条绿色的长龙,也比其它列车身价低了三分。它见车就让路,动不动就拉闸停车。 

    我透过结冰的玻璃窗,看了着窗外世界。这是个无名小站,既无站牌,更无站台;极目所到之处除了雪还是雪,突然,仁放在暗处的几辆卡车,同时睁开了“眼睛”,漫荒野地的小站,立刻亮如白昼。这时,我才看见列车周围,十步一岗地站着不少持枪的哨兵。我立刻捅了“六点钟”一拳头:“瞧!” 

    “是不是我们赶上了大武斗?” 

    “人家和我们这快咽气的死猫斗个什么劲?” 

    “那……是对我们夹道欢迎!”他诙谐地说。 

    “不知死的鬼!你往这边看!有‘货物’在这里下车。”我隔窗指点着列车中腰,“看头发围巾和衣裳,是女同胞下车了!” 

    “女同胞?” 

    “就是女‘就业人员’!哎呀!陶莹莹会不会在这儿下车?”我心跳的速度顿时加快了。 

    “不会吧!“跟车医生得跟列车走到头嘛!”他判断着。 

    “我看是恋火把你烧糊涂了。她下了车,不会再找一个跟车医生吗?”我焦急地说,“女队的人都在这儿下车,能把她一个人拉到咱们‘男儿国’去吗,傻瓜!” 

    范汉儒昏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对我说:“她应该来告个辞嘛!” 

    “她是出来旅行吗?她也和你我一样,是发配山西。下车之前,还能允许她乱串车厢?笑话!” 

    “这怎么办?”范汉儒慌了手脚。 

    我俩合力开着窗户,里边那扇经不起我们的蛮力,被推了上去,外边那扇窗户,被冰雪冻得结结实实,任凭我俩咬紧牙关,使尽平生力气,也没能撬动分毫。时间急如星火,车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经列队集合点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莹莹,有意识地排在靠近我们车厢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掸她头上的雪,实则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单薄,她不得不一边掸雪,一边不停地跺着双脚——象即将远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汉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车厢门口冲了过去,他很健忘,进入夜间行车,车门就已经锁上了。他只好又扭头跑回车窗旁边,遗憾的是,这时,崔总指挥已经办理完了“货物”移交手续,陶莹莹尾随着“女同胞”的队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车走去。她两步一回头地朝我们这个窗口张望,当她走到卡车旁时还乍着胆子向我们这个窗口摇了摇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这件呢大衣!”我说。 

    “不行!卡车上会冻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个暖壶,“忽”地一下,把热水浇到窗棂上。这下可好,不用撬,车窗就开了口子——那冰冻的窗玻璃突然遇热,炸裂了。风卷着雪,猛地从破裂的大口子钻了进来。 

    “你闯了祸了!”我告诫他不要再喊叫陶莹莹以免惊动“催命三郎”。可是,这时的范汉儒,已经如同受惊了的野马,丧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团擎出车窗,挑着嗓子喊着:“喂!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你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一声!快说,车要开了!” 

    陶莹莹已经登上了卡车,再次连连摆手。她微弱的答话声,被列车“哐当哐当” 的启动声淹没了——列车离开了这个雪原上的小站。 

    卡车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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