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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第6章

小说: 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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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崔队长不知到哪儿避雨去了,我俩可以尽情地向周围眺望。眺望什么?寻觅陶莹莹的身影!我想:此时如果能叫我这位大脑门的朋友看上一眼陶莹莹,他惆怅的心灵,或许能得到一点慰藉。别看这个“四眼”,分不清稻亩和稗草,在寻找陶莹莹身影的本领上,却比我高明得多。他猛然向雨幕中一指,欣喜地叫道:“看!她在那儿!往这边瞧!那棵大柳树……瞧见了吗?她正从柳权上摘下她的红药箱,朝咱俩这儿看呢!” 

    可不是吗!陶莹莹借着抹去脸上雨水的当儿,把手搭成雨遮,迅速地向范汉儒看了一眼,就匆匆走进了女囚的队列。她排在队尾,那医药箱上的红十字;象城里汽车上的红色尾灯,在雨幕里闪了几间就不见了。 

    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我们都冷得站在水田里抱紧了肩膀,惟有范汉儒显得比任何人都有活力,他又弓下身腰,吭哧吭哧地拔草了。他一边拔草,还一边抖开他那五音不全的破锣嗓子,唱起了苏联电影中的一支情歌: 

    你从前是这样, 

    现在还是这样, 

    哥萨克, 

    勇敢的鹰。 

    为什么? 

    我们见面又要重逢! 

    你扰乱了—— 

    我心中的平静! 

    …… 

    “呆子——” 

    “傻瓜——” 

    “气迷心——” 

    “六点钟——’ 

    我们用褒贬兼而有之的各种绰号呼喊他,叫他停止这种高消耗、低效能的劳动。道理十分简单:疾风暴雨下,草和苗都在不断地摇摆,要想准确地拔下稗草留下稻苗,难度比得上海里寻针;与其浪费无谓的体力,还不如抱上肩膀休息一会的好。可是范汉儒,确实对得起“六点钟”的称号,他不愿舍弃分秒时间,一丝不苟地继续拔草。在这广漠的大地上,他象一只在凄风苦雨里不知疲倦的小甲虫,只是爬呀!爬呀!不停地向前爬去。直到他赶上了我们的活段为止。 

    我非常心疼我的朋友。在收工的路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 

    “你小子是吃石头子儿长大的吧?” 

    “和你一样,是五谷杂粮喂大的。” 

    “噢!那你身上一定缺一根感觉神经。‘鞭子雨’抽着你,你的腰不疼吗?” 

    “咬紧牙关就是了。”他满有兴味地说,“你看过那幅俄罗斯列宾的名画《纤夫》吗?那些把粗粗绳索系在光板脊梁上的纤夫,身上背着看不见的黑十字架,永远不知疲倦地往前走,他们走过的地方,给世界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范汉儒动情地对我说,“我爸爸是个教授,在抗日战争期间向南逃难时,跑到山西风陵渡,日本兵炸沉了黄河渡船。他被日本兵抓了去,当了半年的纤夫,每天沿着黄河滩,往风陵渡拉运战争物资。头上暴日晒,脚下沙石磨,纤夫的绳索勒进了肉里,蹭着骨头,爸爸告诉我。他曾几次起了向那个苦难世界告别的念头;但是黄河的排天浊浪告诉他,你是伟大黄河的子孙,炎黄后代是不可征服的。后来,借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和三个受难的纤夫结伴跑了。所以,我爸爸非常崇敬纤夫,并把在伏乐加河上纤夫拉纤的那幅名画,挂在他卧室最显眼的地方,我倒霉以后,他曾把我叫到那幅画前对我说:‘汉儒!你可能也要去拉纤了!不是给日本人拉!也不是象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给俄罗斯的贵族老爷们拉。你是给养育你的人民拉纤,无论多苦,都该咬紧牙关,象真正的纤夫那样,一步一个脚窝。记住!爸爸就是从那几个月的纤夫生活中,理解了人生的意义的!’叶涛!我把爸爸对我的这段赠言,刻在心上了;我承受的灾难再大,也不能做一个黄河的不肖子孙。” 

    他在追忆这段往事时,神情特别激动;我在雨水里,听着这个受苦人儿的内心自白,尤其为之动情。他的生命象一条湍急的河流,今天,我好象突然寻觅到了这条河的生命源头,不禁对我这位朋友肃然起敬。在我的伙伴中,因承受不住苦难的压力,变形者有之,怨气冲天者有之,消极悲观者有之……唯有“六点钟”,视苦难若乌有。此时,在大雨滂沦的路上,他嘴唇冻得发紫。但却在神经质地憨笑呢! 

    “你?在想什么?”我问他。 

    “想挂女字旁的她。真有意思……”他自得其乐地笑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有胆量来抢我肩上的担子。叶涛,别看她表面上象个穿黑衣的恬静修女,骨头还硬得象钢筋水泥哩!” 

    “但愿她也是个黄河优秀的子孙,不然,和我们这位大脑门就不般配了!”我为他助兴说。 

    他似乎没听见我的祝词,沉醉地说:“一个女囚,在万物间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小小萤火虫,可是在那一瞬间,竟然放出她全部的光亮!真不简单!” 

    “她是萤光,你是流火。”我脱口而出。 

    “我不爱听赞美诗,你说点真格的。” 

    “很不错。只是……只是你今天对人家有点失礼,你没对人家作出任何感情上的回报。”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得想个法儿,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呀!” 

    他扬起湿淋淋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办法马上从他大脑门里蹦出来了。“这么办吧!反正明天在稻田还会碰到她,事先我写好一封信,用塑料纸包好,我再坠上一个泥块,隔着埂埝扔过去,用不着邮差就寄到她手里了。” 

    “你要是不方便,我给你当义务邮差。”我说。 

    “不用!不用!”他得意地摇着头。 

    梦! 

    完全是个梦。 

    当天晚上,队里干部发生了人事变化。不知为什么,那位“啥子队长”突然被调去当了食堂管理员。群龙无首,天又连着下雨,我们在家里待命两天,两天以后,新的劳改队长来了——不是别人,竟是深受“老右”崇敬的“黑姚期”返回我们这支劳改队了。我们自发地跑出宿舍,对他进行了夹道欢迎。他列队集合时的第一句话就是呼喊“六点钟”的名字: 

    “范汉儒!” 

    “有。” 

    “明天你还去当你的鸡倌。”他颁布了第一道命令。 

    “姚队长,让我下稻田吧!我……” 

    “黑姚期”抖开豁亮嗓门,截断范汉儒的话说:“让你下稻田的决定,就是乱弹琴。有的刚转业到劳改战线上来的干部,还不懂领导生产,还不懂得怎样洗涤人的灵魂。还好,问题发现得早,现在又把我调回来了。” 

    “您怎么知道我们的事情?”范汉儒斗胆问了一句。 

    “有耳报神。”他有点得意地说,“因为有人拔草时里边掺有几根稻苗,工地闹了一场不小的风波哩!队长追查,全体人员大眼瞪小眼地得着,这象话吗?” 

    “您在现场?” 

    “这个……”“黑姚期”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黝黑的脸,“告诉你们也没关系。管女号的田队长,她……她是我老婆,这回,你们一切就都明白了吧!” 

    我们哗地一声,笑了。 

    这天晚上,在房檐的滴水声中,我和范汉儒进行分别前的谈话: 

    “明天,你要卷行李了。传信的任务交给我吧!”我说 

    “这件事弄得不好会牵连你。”他思忖了老半天,说,“为了叫她知道我的去向,当她经过‘楚河汉界’时,你就象‘敬德装疯’一样,自言自语地说:‘范汉儒那小子,又戴上鸡倌的纱帽翅了’,声音要大一点,好叫她听清楚。省得叫她象雷达搜索飞机一样,在稻田寻找我这个目标。” 

    “行。还有什么嘱托?” 

    “我看这就够了。她是个聪明人,用不着多说什么。明天早上四点钟,我要准时给鸡去拌食呢!睡吧!” 

    房檐滚落着水珠,滴滴答答…… 

    在大自然的“催眠曲”中,他闭上了睫毛。 

    列车上曾出现了“海市蜃楼”的幻景,不过,时间太短促了 

    车窗外有敲打车窗的声音。 

    那不是雨滴,而是雪粒…… 

    北国初雪,车窗外奔跑着的电杆、树林、村舍、山峦,都无一例外地穿起了一身素缟银衫。 

    我趴在硬卧铺位上,望着车窗外斜飞的雪花,因酣睡而中断了的思绪,重新索绕于怀:对!也是这样漫天皆白的严冬,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也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我们这些已经摘帽的“老右”,和刑满释放的牛鬼蛇神,通通被装进列车车厢,从渤海湾抛向山西。 

    白的是雪…… 

    红的是血…… 

    我们挤在吃得过饱的车厢中,惊魂未定地向外望着:墙上书写的一律是“油炸” “砸烂”“血战”“炮轰”……一类刺激人视觉神经的字眼。混乱的街市,疯狂的人群,武斗的棍棒,飘飞的字屑;甚至在娘子关的山峦上,都挂上了“誓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殷红横标。在团团飘飞的白雪中,那横标象一面浸透了鲜血的长幅布,显得格外扎眼。 

    昔日精力充沛得象头公牛一样的范汉儒,斜靠在我的肩膀上,紧紧闭合着双目。在车上,他已经一天一夜未进食了,走走停停的列车,一天一夜才把我们拉出了娘子关,进入了晋阳地界。我很理解他的心情:他不愿意离开他经营了几年的养鸡场。但一场十级台风,连“大树”都给连根拔了起来,一片树叶还能顶得住席卷大地的旋风吗?记得,当我们突然接到调离命令时,别人都在忙着收拾行囊杂什,而他却疯了一样跑向鸡舍,抄起了一把大扫帚,只是扫!扫!扫!不停地扫。鸡舍内外倒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了,可是他那身沾满鸡屎的“鸡倌服”——一身破棉袄棉裤,没来得及换,就登上了卡车。 

    当时,我们只当是场内的调动,因而并不太压抑。只是“黑姚期”面色阴沉,一直在卡车旁转来转去,似有重重心事。我们宽慰姚队长说: 

    “过几天,我们集体来看您。” 

    “您知道我们调到哪儿去,也可以去看看我们么!” 

    “姚队长!我们到底调到哪个队去?””范汉儒半路插出一杠子,“那个队有养鸡的活儿吗?” 

    这时,“黑姚期”才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看着周围没有戴“红箍”的造反派,迅速地吐出了两个字:“山西——” 

    啊?大哗之后是一片死寂。



 雪落黄河静无声六

    远在关山之外的这个地名,震惊了每个人的心。范汉儒猛然从汽车槽帮里跳下车来,焦急地问:“是我们一个队去,还是都去?”事情如此急迫,他顾不得再保守他的秘密了,“那些女号……干脆我直接对您说吧!我想问问,那个陶莹莹…… 她也调往山西吗?” 

    “她和你有什么关系?”“黑姚期”惊异不解。 

    “我求求您,您给田队长挂个电话问一下吧!”范汉儒头上急出了汗珠。 

    “刑满就业的人员都去。” 

    “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刑期满了!” 

    范汉儒用衣袖擦着大脑门上淌下来的汗珠。 

    “你和她……” 

    “她是我的……我的……未婚妻!”范汉儒已经无法选择准确的称呼了。 

    “黑姚期”动情了:“你上车吧!我去打个电话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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