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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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汉儒笑着——眼里涌出激动的眼泪。
陶莹莹好象是哭了——不,那也许是天上降下来的雨滴!
一切都朦朦胧胧:天,地,田野,车站。就在春雨潇潇之夜,我登上了北行的火车。
三年、整整三年,现在,列车又停在这个小站上了。走时,蒙蒙春雨送行;来时,飘飘雪花迎接。我是多么想在这儿下车,去寻觅一下我留在这块土地上的脚印啊!但是范汉儒在河滨小镇焦急地等待着我——我想起了信里夹着的那根翎毛。
火车又缓缓地开动了。初雪还在徐徐地飘落。
我望着车窗外团团旋转的雪花,心里也象卷起了旋风。我不知道在他和她之间,一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幸:范汉儒真地沾染了世俗习气,处境一变一切都变了?这不太可能。那么说是陶莹莹抛开了“六点钟”,心上有了“七点钟”“八点钟”了?似更缺乏依据。
我百思不得一解,重新从背包里拿出范汉儒的“鸡毛信”。就在这时,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我肩膀一下,并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惊异地转过脸来:“汉儒,是你——”
“我串了好几个车厢了,”他喘着气说,“终于找到了你!”
“为什么不在河滨小镇等我,而在中途上车?”
“一言难尽。”他快快不快地叹口气,“还是让我先看看老朋友吧:叶涛:几年不见,你的脸胖了一圈。”
“你可瘦多了。”我凝视着他,“惟独大脑门还是不显小。”
他解下脖子上的围巾,掸掸肩头上的雪水,坐在我对面的铺位上:“我的心乱极了,想不到真是一场梦,虚幻的梦。”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话使我深深吃惊。
“我考虑当着她的面,很多话不太好说,就到前两站来登车找你。”他拿起我放在小桌上的茶杯,把半杯茶咕噜噜地灌进肚子,掏出手绢擦擦嘴唇,沮丧地皱起眉头说,“一句话——我们只能当个‘同路人’!”
我马上火了:“到底还是你见异思迁了!你……”
“你听我说嘛!”他急忙打听了我的话,“我们相处了多少年了,你看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我要是那样一个两条腿的动物,何必留在这漫天风沙的黄河套?”
“那么说,是她变了?”我已经急不可耐了。
“她还是过去的她。”
“你是在搞什么名堂?”
“老弟!说来活长。”范汉儒掏出一盒“大光”牌烟卷,从中抽出一支点着了, “从你走了以后,我就照你给我出的主意办;我不断地给她鼓劲,要打消她的自卑感。我也和你的想法一样:蹲过监狱的人,都有一种本能的忧郁症。何况她又是个女人,筋骨总不如男人硬。我时刻告诫自己,不要去碰撞她的伤疤,以免伤害人家的自尊心;好让她挺起胸膛走路,直起腰杆作人。老弟!我在这方面付出的心血,真不比我教外语付出的少。可奇怪的是,一直没见多大成效。总象有什么重大事情,压在她心上似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欲言又止。我心里暗暗纳闷:莹莹是怎么了?也许她心里还有更大的隐痛没有吐露出来吧!”
“我几次想询问她,都把话咽了回去。我想,爱情的力量无坚不摧;早晚有一天,她会向我倾吐出来的。因而我装作视而不见,用一个男人所拥有的全部热力去温暖她那颗心。她很感动,对我也很体贴,公休天她从农场跑到小镇上来,为我拆洗被褥,收拾房间,就是闭口不谈结婚问题。”
我说:“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是不是……”
她总是转移话题:“学生的外语作业本在哪儿,我帮你批改吧!”
我说:“叶涛的孩子都二十多岁了!咱们……”
她说:“你过冬的炉子烟筒,该换几节了;万一破烟筒漏了煤气……要不要早点把新烟筒买下!”
“我谈东,她谈酉,反正她总是躲避谈那个问题。老弟!你知道人生活在世界上,既靠精神,又靠物质。一喘不淡漠物质生活,但更看重精神生活。因而,尽管她对我生活上百般照顾,还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了小小的空隙。特别使我心情不快的是,她一直不和我一块去黄河边散步。你知道,我所以留在这风沙小镇,一个是因为她,一个是我喜欢黄河。有一天,我实在压抑不住忧郁之情了,问她:‘你,为什么不和我去看黄河?’
“她摇摇头:‘我……我怕水。’”
“稻田拔草,你不是站在水里吗?”
“那水太浅了、刚淹没脚背。”
“咱们只是去散散步。又不是到黄河里去游泳?!”
“她连连摇头:‘不,不去。在这间小屋多安静!我们就这样对面坐着;你也别去!啊?’她的眼里流露出怯懦的光,真使人难以理解。”
“我依了她。我又给她讲我爸爸被日本人抓去,在黄河背纤的经历。她流露出不安的神色,用手捂着我的嘴说:‘老范!我求求你,不要讲这些了,你爸爸和你都是优秀的黄河子孙。我……怕听这样的故事,因为……’
“‘这为什么?’”我觉得她无意间泄露了一点心声。
“因为……你别问了,好吗?”
“我偏要问!”我来了犟劲,“难道你不是我们黄河儿女?”
她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了:“我早就对你说过,我们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哭了,“你偏要追求我。我是……我是很喜欢你的,但终究……你不会喜欢我的,所以,我始终……始终没存奢望能和你一起共同生活!”
我的心顿时乱成一团麻,一边给她擦泪,一边握住了她那颤抖的手,安慰她说: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们在苦难的土地上相逢……”
“苦难中播下的种子,未必都能结果!”她痴呆呆地望着墙角说,“我何尝不想有个家,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理智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朵虚幻的花。我还是经受不住感槽的煎熬,从砖厂到这儿来了——这是我的过失!”她默默地垂下了头。
“莹莹!”
她看看我没有回音。
“莹莹!”我再次呼喊她。
她站起来,用我的手巾擦着脸上的泪痕。
“莹莹!”我第三次用生命呼喊她了,“你今天怎么了?”
她对着我桌子上那块破镜子,拍打一下自己零乱的头发,围上那块鸭黄头巾,淡淡地对我说:“老范!我们都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了,让我们做一个永久的朋友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在门口挡住她。
她心情矛盾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一直痴呆地看着我。她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好象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我一样;然后,她突然紧紧地拥抱了我,吻我的前额,吻我的脸颊,吻我的嘴唇……同时,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原谅我吧!一个不配爱你的人,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打扰了你这么多年的平静!现在,我不能……不能…… 再瞒住你了。我……”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连彼此的喘息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她。
她看着我。
“莹莹!你刚才说些什么?”我问。
“没说什么!”她低垂着头,胸膛起伏。
“你不是说有什么瞒住我的事吗?”我头脑开始清醒了,索性一竿子插到底。
“你最好不要听!”
“为什么?”
“因为截止到现在,陶莹莹的形象在你面前还是完美的,尽管脸上有了皱纹!我希望你永远保持这个形象。不然……不然……”她眼角潮湿了,“你会后悔的!你会恨我的!”
我猜测地说:“你不是错划右派后,又犯有医疗事故而判刑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反问我说:“如果我因为流氓犯罪……”
“只要是改了,我不计较!”我说。
“如果我曾经是个小偷呢?”
“只要是改了,我也不计较!”我重复地说。
“如果我……我……”她目光悲凉地盯着我,“……我是……曾经有罪于祖国的人呢?”她捂起了脸,埋起了头,似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只要不是叛国犯,我都能谅解。”我脱口而出,“别的错误都能犯了再改,惟独对于祖国,它对我们至高无上,我们对她不能有一次不忠。莹莹,你你……你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我……我就是一个叛国犯!”她抬起了头,脸白得象一张纸。她嘴唇哆嗦着,不,连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了,“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点,但我总怕因此而失去我已经获得了的东西;今天,我应该把不应该得到的东西交给你了。”
我如受雷击,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她哇地一声哭了,从我屋里跑了出去。
我追出院子,喊着:“陶莹莹!你站一下!”
她听见我的喊声,反而跑得更快了。
“你在骗我,这绝不会是真的!”我似乎是疯了。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跑向了河滨小站。
小站上熙熙攘攘,人和人接踵擦肩。那些旅客可能真地把我当成了疯子,互相交头接耳;认识我的学生,则把我围拢起来:
“范老师,您这是怎么了?”
“您准备乘火车到哪儿去?”
“是啊!我是准备到哪儿去呀?”我昏热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如果她真是…… 我该怎么办?”我沮丧地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垂下了头。我希望陶莹莹坦露的东西,都不是真的;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将承受信念和爱情的严酷折磨,它就象两个人在我心上拉着一把大锯,我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经得起心河滴血的痛苦。
“我认为无论是男人、女人都有贞操,一个炎黄儿女最大的贞操,莫过于对民族对国家的忠诚。基于这个不可动摇的信念,我在漫长的苦难岁月中没有沉沦。难道在冰河解冻,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反而把我视若生命的东西丢开吗?我没有别的幻想了,唯一的冀求,是保存着陶莹莹昔日留给我的形象,而不是一个曾经背叛过祖国的人!不,这不是冀求了,而是对命运的虔诚析祷。为此,我特意去找了政委兼场长的姜老头,但是我的希望破灭了,姜老头告诉我,陶莹莹确实有过逃离祖国的行为。她不是什么小偷、流氓犯,五七年她被错划右派后,并没有出过什么医疗事故,而是和另一个医生一起从国境叛逃。她的同伙,游过了国境河,她游到河心,被边防军抓获。叶涛!我如同害了一场大病一样,在这风沙小镇上又没法跟人说,所以给你发了一封急信……”
我沉默地低下头,说不出一句话。他手指夹着那支早已熄灭的烟蒂,竟忘了把它抛进烟缸。
火车奔驰着,奔驰着……
列车员又在播送着《黄河大合唱》了。
“后来呢?”我自感声音里充满苦涩。
“姜场长让我自己抉择。”
“你怎么打算?”
“你是了解我的,尽管我们历尽沧桑,却没做过一件有损于国家的事情。我常想:屈原受了那么大的冤枉,并没有离开生养他的楚国土地呀!最后,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