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黄河静无声_从维熙-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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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的鸡毛信
叶涛:
久违了。
接到这封“鸡毛信”之后,无论你写作任务多么忙,也请你暂时扔下笔,到河滨小镇来一趟——我求求你!
当然,这个旅程对你也许是不愉快的,因为你要来的地方,是距离在场不远的河滨小镇,它可能引起你对昔日蹉跎岁月的回忆,也可能使你结了疤的伤口重新流脓,但在这黄河之滨沙尘滚滚的土地上,不也留下过我们难忘的友情吗?
你不会忘记那一天吧?当那“四个魔鬼”下“地狱”后,我结束了“候补囚徒” 的生活,我们的第一件乐事,就是两人合骑着一辆自行车,去瞻仰气势磅礴的黄河。在浊浪排天的黄河畔,我们打开了一瓶汾酒,一边对着瓶嘴饮酒,一边吟着古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们希冀着对我们彻底解禁的那一天早些到来。老弟!今天回忆起那个镜头来,还使我心醉!
我们喝得微微有些醉意了。我祝愿你有朝一日,文章能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你则祝愿我,早日结束老光棍的生活,和有情人陶莹莹结成眷属。最后,我们把喝剩下的半瓶汾酒,献给了我们伟大的母亲——倾倒进了滔滔黄河!当时,你和我都象孩提一样,激动得哭了!叶涛:你还记得吗?当时,一列西安开往北京的客车,正驶过黄河铁桥,乘客们无不惊异地把脸贴在车窗上,瞧着你我两个踯躅于黄河之畔的疯子。特别是当那个外国人,把带长镜头的照像机对准黄河拍照的时候,我们跳着高向他喊着:
“拍吧!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拍吧!我们都是黄河的伟大子孙!”
列车过去了。
我们沉默了。
我俩茫然若失地站在黄河之滨,任黄河的惊涛骇浪在我们心中奔腾!沉默了很久,你说:“看见了吗?过趟车是开往北京的。”
“你向往有一王,也坐上这趟火车吧?”
“这还用问吗?”
我们坐在河滩上,一起向往着即将到来的明天。我告诉你,我没有回北京的愿望,在黄河畔的无论哪个小镇上,当个外语老师余愿足矣!这不仅因为我喜爱黄河,还为了陶莹莹。道理很简单,有朝一日,“老右”也许能够群神归位,而这对于犯了刑事罪的她,是不会有份的。我舍弃她而回城市,不是有负良心吗?
你终于乘那趟列车走了。
我按照我的夙愿留了下来。
你几次来信向我索取我和她的结婚照片,并询问我们的婚后生活。在你罗曼蒂克的想象中,我在沙城小镇的生活过得准象蜜窝窝,因为她美丽温柔,这迟暮的爱情一定别有韵味。我一直在信中支支吾吾,避而不谈爱情问题,实因我有难言之苦。现在,我的痛苦彻底解脱了,但是心灵上似又背上了黑十字架。
叶涛!信中无法向你详述我的心情。切望你舍弃一点可贵时间,来小镇看望一下你昔日共过患难的朋友。不用多,只在我这儿呆上一天就够了!我焦急地等待着……
十万火急!
范汉儒
雪落黄河静无声一
这根鸡毛,使我记起了那流逝了的岁月和珍贵的往事……
这是一封撩人情思的来信。范汉儒不仅在信尾写上了“十万火急”,而且在信笺当中夹着一根鸡毛,以象征他那颗焦躁不安的心。
似乎没有多余的考虑,我采取了比“鸡毛信”更快的办法——先给他拍了一封电报,之后登上了西行的火车。在隆隆的车轮奔驰声中,绿色的长龙有节奏地摇摆着。我靠在临窗的座位上,从信笺里抽出那根鸡毛,观看着:这是一根公鸡的翎毛,呈黑褐色,范汉儒怕邮路上被折断,除把它卷卧在信笺之中,还在信皮上谎称: “内有照片,请勿折叠。”我最初接到他这封信时,真以为里边有他和她的结婚照哩!拆开一看,大失所望。我很理解他把鸡毛装进信笺的意思,除了表示他急切地想见我一面之外,还想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列车——也是一列绿色的列车,车上没有普通旅客——那是押送“右派”去改造的专列。
早晨,当我从美梦中回到这节车厢时,他早已醒了:
“good morning sir.”
“我不懂英语。”
“先生,早安!”他对我解释。
我很奇怪。他好象不是去接受改造,那喜眉笑目的样儿,倒象是到哪个圣地去旅游。
“奇怪吗?”
“有点。”
“笑一笑,十年少。”他笑了。
他长得并不美,但面部很有特征:前额外凸,表现着他的智慧;嘴唇很厚,又显出他的几分痴愚。两个矛盾的特点,搭配在一张面孔上,使人感到有点可笑。也许他的脑瓜象爱因斯坦一样聪明,而发达的四肢还停留在“北京人”的年代吧—— 我想。
“我叫范汉儒。”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来,“跟战犯范汉杰,只差一个字,反 ‘右’批斗会上曾有人问我,‘喂!你和范汉杰是不是亲兄弟?’我说,‘是一母所生的两个反动派!’那些发热的脑瓜也不想一想,他多大年纪?我多大岁数?我妈即使是个老寿星,也没有那么大的养育能力。可他们却信以为真,每次批斗我时,必先挂上个序言,‘现在我们开始批判大战犯范汉杰之弟,右派分子……’”
我被逗笑了,把手伸给他:
“我叫叶涛!”
我俩的手,在小桌之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告诉我,他的父亲是历史系教授,所以给他起了个汉儒的雅号,不外乎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具有东方气质的知识分子。可是他偏偏考上了西语系,而且正值毕业那年,凤凰坠地变成了鸡。
“我是属鸡的,六一年阴历三月十三,虚岁该二十八了。”
“我和你同一个属性。”他说:“只比你小三个来月。”
“你是六月鸡,比我命好哇!你准会有食吃。”我苦笑着说:“我这三月鸡,草芽还没返青,大地连个草籽也没有,还得在雪下刨食呢!”
真是如同鬼使神差一般,到了那个劳改农场后,我被分配种稻子,他被安排在养鸡房。当时饥荒席卷中国每一寸土地,鸡房、菜地、果园、粮仓都是惹人眼红的地方;特别是鸡房尤其使人瞩目。这群落难秀才虽然有时分不清楚苗和稗草,但鸡蛋里含有极其丰富的营养则无人不知。田野因干旱荒芜了,草丛里的肉虫和草籽还是无限富有,所以母鸡“嗒嗒嗒”的下蛋声,照常从铁丝网围着的鸡舍传来;我们每每听见这比音乐还诱人的声音,常常情不自禁地探长脖子,带着贪婪或嫉妒的目光,从我们这块铁丝网转成的圈圈里,望着属于范汉儒所掌管的富足领地。
奇怪的是:他也和我们同样消瘦。也许是我对他格外关心的缘故吧,我甚至感到他的厚厚的嘴唇都变薄了些,就连他那外凸的前额似也小了一圈;瘦得露出青盘的细脖儿,顶着一个硕大的脑壳,就象鸡舍旁边打了蔫——但仍然站立着的向日葵。每当我们早晨出工的队伍经过鸡舍时,他总是喜笑颜开地重复着他在列车上向我问候的那句话:“早上好!先生们!”
“不知死的鬼!你都快瘦成‘木乃伊’了!”
“‘木乃伊’对后代人来说,有重要的研究价值。”他朝打诨的人,以打诨的方式回答,“通过研究我的尸体,可以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 这就为人类的未来作出了贡献。”
“那一箱箱鸡蛋可能治你的干瘦!”
“可惜它不姓范。”他正了正塌鼻梁上那副黑近视镜,“它们都姓‘公’!”
“喂!别太‘那个’,递两个过来!”
“行。我记着这件事。”他煞有其事地拍着大脑门儿,“等我能够由人返祖成母鸡时,下了蛋一定奉送。不但给你两个,让你撑得一打饱嗝都鸡屎味了,才算罢休。怎么样?”
“要是你一辈子总是个人呢?”
“对不起,那只有咱俩一块变‘木乃伊’吧!”
由于他豁达诙谐,我们这支劳改队经过他的“领地”时,总要扬起一阵笑声,愁楚的脸上总会增加一点喜气。但是我们也仅仅能获得这点乐趣而已,全队一百几十号人没有一个能从他手里讨出鸡蛋来。
“这小子是不会亏待自己的吧?”
“养鸡房就他一个人,难保!”
“……”
有一天队长集合训话时,使全队为之震惊。他说:“你们不是怀疑范汉儒偷吃鸡蛋吗?你们看——”他举起手里握着的四个鸡蛋,“这年头连地下的耗子都饿疯了,这是红眼耗子拉进老鼠洞里的四个鸡蛋;范汉儒硬是用铁锨挖开鸡房墙角的老鼠洞,把这四个鸡蛋追回来交了公。老实说,最初我们对他也并不很信任。有一天,我夜里偷偷去查看鸡房,范汉儒支着一个小铝锅正面对墙角咕嘟嘟地煮着什么东酉。我想,好个范汉儒哇!白天你人面狗脸的还象个知识分子样儿,原来也是不值钱的货!我揣摸着那咕嘟嘟响的东酉,一定是热水锅里上下翻滚的鸡蛋,便一脚踢翻了那只铝锅。我立刻愣住了,滚在地上的是一个个白菜疙瘩,锅底上还有一只扒了皮的红眼耗子。”
会场默然。
“他很委屈。我很内疚。我俩在月光下站了很久,我说:这事怨我粗鲁,你把菜头和那只耗子收拾起来,洗一下,重新再煮煮吧!’
“‘为什么要让我收?’他瞪着我。
“‘怎么?还要我给你收?’
“‘当然!’
“我当劳改队长七八年了,还是第一次碰见这号不识相的犟种。我朝他吼: ‘不是向你承认我作风粗鲁了吗?你……’
“‘我怎么了?你为什么踢了我的锅,让我自己擦屁股?’他毫不怯懦地回答, ‘明月在夭,是非清楚,该谁收谁收。我养鸡是为国家,不是任何个人随便驱使的奴隶!’
“我火气更大了,往前迈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想打人?’他一动不动地逼视着我,‘我提醒你一句,你的大壳帽上戴着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每一个人,都得受它制约。你……你……也不例外。’
“我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一建立这个劳改农场,我就在这儿当队长。我真想狠狠地克他一顿,可就是找不出训斥的理由。我想去拾那几个菜头,就是弯不下腰。这时,范汉儒好象猜透了我这个劳改干部的心思,蹲下身去开始收拾滚落尘埃的菜头;我用手电给他照着亮儿,并抢过锅到水龙头下帮他冲洗……
“今天,我在你们面前,表扬范汉儒的廉正品质。他宁可用菜头填他的肚子,也不捞公家一星蛋花。这年头,谁不饿?我在这儿对你们讲话,肚子里还‘咕噜噜’ 地直叫唤呢!不信,你们到我家揿开锅看看,清一色的菜头,菜帮子……经我请示场部,这四个鸡蛋给范汉儒了,作为奖励!范汉儒在哪儿?”
“有。”他迈出队列。
“拿去!”
从这天起,貌不惊人的范汉儒名声大振。落难的秀才中不缺少捕捉形象的能手,有人给他起了个“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