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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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就是我要说的这两年至少在重庆风行的夏威夷衬衫,简称夏威夷衫,最简称夏威衣。 这种衬衫创自夏威夷,就是檀香山,原是一种土风。夏威夷岛在热带,译名虽从音,似乎也 兼义。夏威夷衣自然只宜于热天,只宜于有“夏威”的地方,如中国的重庆等。重庆流行夏 威衣却似乎只是近一两年的事。去年夏天一位朋友从重庆回到昆明,说是曾看见某首长穿着 这种衣服在别墅的路上散步,虽然在黄昏时分,我的这位书生朋友总觉得不大像样子。今年 我却看见满街都是的,这就是所谓上行下效罢?
夏威衣翻领像西服的上装,对襟面袖,前后等长,不收底边,不开岔儿,比衬衫短些。 除了翻领,简直跟中国的短衫或小衫一般无二。但短衫穿不上街,夏威衣即可堂哉皇哉在重 庆市中走来走去。那翻领是具体而微的西服,不缺少洋味,至于凉快,也是有的。夏威衣的 确比衬衫通风;而看起来飘飘然,心上也爽利。重庆的夏威衣五光十色,好像白绸子黄卡叽 居多,土布也有,绸的便更见其飘飘然,配长裤的好像比配短裤的多一些。在人行道上有时 通过持续来了三五件夏威衣,一阵飘过去似的,倒也别有风味,参差零落就差点劲儿。夏威 衣在重庆似乎比皮茄克还普遍些,因为便宜得多,但不知也会像皮茄克那样上品否。到了成 都时,宴会上遇见一位上海新来的青年衬衫短裤入门,却不喜欢夏威衣(他说上海也有), 说是无礼貌。这可是在成都、重庆人大概不会这样想吧?
1944年9月7日作
(原载1944年9月10日、17日、23日、10月1日昆明《中央日报·星期增 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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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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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
茅盾先生开始他的文学业绩的时候,就标举人生的文学与写实的文学。这二十五年来, 文坛上经过多少变化、多少花样,但茅盾先生始终不移的坚持他的主张,不,信仰。他看准 了这是现代中国文学的大路。他介绍,翻译,批评,直到创作,一步步实现他所信的,他的 生活也一致的向着这信仰。这样将文学的各方面打成一片,尤其将文学和生活打成一片,是 难得的。他的影响是整个的,深透的。
茅盾先生并且要将自己和后进打成一片,他竭力奖掖后进的人。我就是受他奖掖的一 个,至今亲切的感到他的影响。我的文学工作是受了他的鼓励而发展的。这二十五年中他一 定帮助了许多人成就了他们自己,不过我们未必一一知道罢了。他指出的现代中国文学的大 路,到了这时代,大家都已看得分明,都会跟着他走。他今年才五十岁,有的是领导的力 量;他的影响正在加深和扩大。
茅盾兄文艺工作二十五年纪念暨五十双庆
弟 朱自清 敬祝
卅四年六月
1945年6月22日作。
(原载1945年《抗战文艺》第10卷第4、5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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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扬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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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扬州人
有些国语教科书里选得有我的文章,注解里或说我是浙江绍兴人,或说我是江苏江都人 ——就是扬州人。有人疑心江苏江都人是错了,特地老远的写信托人来问我。我说两个籍贯 都不算错,但是若打官话,我得算浙江绍兴人。浙江绍兴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从进小学就 填的这个籍贯;直到现在,在学校里服务快三十年了,还是报的这个籍贯。不过绍兴我只去 过两回,每回只住了一天;而我家里除先母外,没一个人会说绍兴话。
我家是从先祖才到江苏东海做小官。东海就是海州,现在是陇海路的终点。我就生在海 州。四岁的时候先父又到邵伯镇做小官,将我们接到那里。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记得了,只对 海州话还有亲热感,因为父亲的扬州话里夹着不少海州口音。在邵伯住了差不多两年,是住 在万寿宫里。万寿宫的院子很大,很静;门口就是运河。河坎很高,我常向河里扔瓦片玩 儿。邵伯有个铁牛湾,那儿有一条铁牛镇压着。父亲的当差常抱我去看它,骑它,抚摩它。 镇里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记了。只记住在镇里一家人家的私塾里读过书,在那里认识了一个 好朋友叫江家振。我常到他家玩儿,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园里一根横倒的枯树干上说着话, 依依不舍,不想回家。这是我第一个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记得他瘦得很,也许是 肺病罢?
六岁那一年父亲将全家搬到扬州。后来又迎养先祖父和先祖母。父亲曾到江西做过几年 官,我和二弟也曾去过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扬州住着。我在扬州读初等小学,没毕 业;读高等小学,毕了业;读中学,也毕了业。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学里一位黄先生,他 已经过世了。还有陈春台先生,他现在是北平著名的数学教师。这两位先生讲解英文真清 楚,启发了我学习的兴趣;只恨我始终没有将英文学好,愧对这两位老师。还有一位戴子秋 先生,也早过世了,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学着做通了的,那是辛亥革命之后在他家夜塾里 的时候。中学毕业,我是十八岁,那年就考进了北京大学预科,从此就不常在扬州了。
就在十八岁那年冬天,父亲母亲给我在扬州完了婚。内人武钟谦女士是杭州籍,其实也 是在扬州长成的。她从不曾去过杭州;后来同我去是第一次。她后来因为肺病死在扬州,我 曾为她写过一篇《给亡妇》。我和她结婚的时候,祖父已死了好几年了。结婚后一年祖母也 死了。他们两老都葬在扬州,我家于是有祖茔在扬州了。后来亡妇也葬在这祖茔里。母亲在 抗战前,两年过去,父亲在胜利前四个月过去,遗憾的是我都不在扬州;他们也葬在那祖茔 里。这中间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个女儿!她性情好,爱读书,做事负责任,待朋友最好。 已经成人了,不知什么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茔里。我有九个孩子。除第二个女儿 外,还有一个男孩不到一岁就死在扬州;其余亡妻生的四个孩子都曾在扬州老家住过多少 年。这个老家直到今年夏初才解散了,但是还留着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里。
我家跟扬州的关系,大概够得上古人说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现在亡妻 生的四个孩子都已自称为扬州人了;我比起他们更算是在扬州长成的,天然更该算是扬州人 了。但是从前一直马马虎虎的骑在墙上,并且自称浙江人的时候还多些,又为了什么呢?这 一半因为报的是浙江籍,求其一致;一半也还有些别的道理。这些道理第一桩就是籍贯是无 所谓的。那时要做一个世界人,连国籍都觉得狭小,不用说省籍和县籍了。那时在大学里觉 得同乡会最没有意思。我同住的和我来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扬州人,自己却因为浙江籍,不 去参加江苏或扬州同乡会。可是虽然是浙江绍兴籍,却又没跟一个道地浙江人来往,因此也 就没人拉我去开浙江同乡会,更不用说绍兴同乡会了。这也许是两栖或骑墙的好处罢?然而 出了学校以后到底常常会到道地绍兴人了。我既然不会说绍兴话,并且除了花雕和兰亭外几 乎不知道绍兴的别的情形,于是乎往往只好自己承认是假绍兴人。那虽然一半是玩笑,可也 有点儿窘的。
还有一桩道理就是我有些讨厌扬州人;我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小是眼光如豆,虚 是虚张声势,小气无须举例。虚气例如已故的扬州某中央委员,坐包车在街上走,除拉车的 外,又跟上四个人在车子边推着跑着。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指出扬州人这些毛病。后来要 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务印书馆不肯,怕再闹出“闲话扬州”的案子。这当然 也因为他们总以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骂扬州人是会得罪扬州人的。但是我也并不抹煞扬 州的好处,曾经写过一篇《扬州的夏日》,还有在《看花》里也提起扬州福缘庵的桃花。再 说现在年纪大些了,觉得小气和虚气都可以算是地方气,绝不止是扬州人如此。从前自己常 答应人说自己是绍兴人,一半又因为绍兴人有些戆气,而扬州人似乎太聪明。其实扬州人也 未尝没戆气,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办了这么多年汉民中学,不管人家理会不理 会,难道还不够“戆”的!绍兴人固然有戆气,但是也许还有别的气我讨厌的,不过我不深 知罢了。这也许是阿Q的想法罢?然而我对于扬州的确渐渐亲热起来了。
扬州真像有些人说的,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地方。不用远说,李斗《扬州画舫录》里的 扬州就够羡慕的。可是现在衰落了,经济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没精打采的盐商 家就知道。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老,这名字总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老在上海是受 欺负的,他们于是学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来冒充上海人。到了这地步他们可竟会忘其所以的 欺负起那些新来的江北老了。这就养成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战以来许多扬州人来到西 南,大半都自称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点不三不四的上海话;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也还自 称为上海人。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们的骄傲的。他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那些人说 的是侉话。他们笑镇江人说话土气,南京人说话大舌头,尽管这两个地方都在江南。英语他 们称为蛮话,说这种话的当然是蛮子了。然而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到上海一看,立 刻就会矮上半截,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扬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个江北老,一大堆扬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却不愿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 了。况且上海对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绍兴对我也差不多;因为我知道上海虽然也许比知 道绍兴多些,但是绍兴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无干的。然而年纪大起来了,世界 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个故乡。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说“把故乡掉了”。其实他掉了故乡 又找到了一个故乡;他诗文里提到苏州那一股亲热,是可羡慕的,苏州就算是他的故乡了。 他在苏州度过他的童年,所以提起来一点一滴都亲亲热热的,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 响最深最久;种种悲欢离合,回想起来最有意思。“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 时的一切都是有味的。这样看,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大概差不多罢?这样 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何况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 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
1946年9月25日作
(原载1946年10月1日《人物》第1卷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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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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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家的夏丏尊先生
夏丏尊先生是一位理想家。他有高远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