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散文集_朱自清-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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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一样的生命。
但是他并不忽略语言的技巧,大家都记得他是提倡诗的新格律的人,也是创造诗的新格 律的人。他创造自己的诗的语言,并且创造自己的散文的语言。诗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 散文如《唐诗杂论》,可惜只有五篇,那经济的字句,那完密而短小的篇幅,简直是诗。我 听他近来的演说,有两三回也是这么精悍,字字句句好似称量而出,却又那么自然流畅。他 因此也特别能够体会古代语言的曲折处。当然,以上这些都得靠学力,但是更得靠才气,也 就是想象。单就读古书而论,固然得先通文字声韵之学;可是还不够,要没有活泼的想象 力,就只能做出点滴的餖饤的工作,决不能融会贯通的。这里需要细心,更需要大胆。闻先 生能够体会到古代语言的表现方式,他的校勘古书,有些地方胆大得吓人,但却得细心吟味 所得;平心静气读下去,不由人不信。校书本有死校活校之分;他自然是活校,而因为知识 和技术的一般进步,他的成就骎骎乎驾活校的高邮王氏父子而上之。
他研究中国古代,可是他要使局部化了石的古代复活在现代人的心目中。因为这古代与 现代究竟属于一个社会,一个国家,而历史是联贯的。我们要客观的认识古代;可是,是 “我们”在客观的认识古代,现代的我们要能够在心目中想象古代的生活,要能够在心目中 分享古代的生活,才能认识那活的古代,也许才是那真的古代——这也才是客观的认识古 代。闻先生研究伏羲的故事或神话,是将这神话跟人们的生活打成一片;神话不是空想,不 是娱乐,而是人民的生命欲和生活力的表现。这是死活存亡的消息,是人与自然斗争的纪 录,非同小可。他研究《楚辞》的神话,也是一样的态度。他看屈原,也将他放在整个时代 整个社会里看。他承认屈原是伟大的天才;但天才是活人,不是偶像,只有这么看,屈原的 真面目也许才能再现在我们心中。他研究《周易》里的故事,也是先有一整个社会的影像在 心里。研究《诗经》也如此,他看出那些情诗里不少歌咏性生活的句子;他常说笑话,说他 研究《诗经》,越来越“形而下”了——其实这正表现着生命的力量。
他是有幽默感的人;他的认识古代,有时也靠着这种幽默感。看《匡斋尺牍》里《狼 跋》一篇,便知道他能够体会到别人从不曾体会到的古人的幽默感。而所谓“匡斋”本于匡 衡说诗解人颐那句话,正是幽默的意思。他的《死水》里《闻一多先生的书桌》,也是一首 难得的幽默的诗。他有着强大的生命力,常跟我们说要活到八十岁,现在还不满四十八岁, 竟惨死在那卑鄙恶毒的枪下!有个学生曾瞻仰他的遗体,见他“遍身血迹,双手抱头,全身 痉挛”。唉!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是不甘心的!
(原载1946年《文艺复兴》)
二
闻先生的惨死尤其是中国文学方面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
闻先生的专门研究是《周易》、《诗经》、《庄子》、《楚辞》、唐诗,许多人都知 道。他的研究工作至少有了二十年,发表的文字虽然不算太多,但积存的稿子却很多。这些 并非零散的稿子,大都是成篇的,而且他亲手抄写得很工整。只是他总觉得还不够完密,要 再加些工夫才愿意编篇成书。这可见他对于学术忠实而谨慎的态度。
他最初在唐诗上多用力量。那时已见出他是个考据家,并已见出他的考据的本领。他注 重诗人的年代和诗的年代。关于唐诗的许多错误的解释与错误的批评,都由于错误的年代。 他曾将唐代一部分诗人生卒年代可考者制成一幅图表,谁看了都会一目了然。他是学过图案 画的,这帮助他在考据上发现了一种新技术;这技术是值得发展的。但如一般所知,他又是 个诗人,并且是个在领导地位的新诗人,他亲自经过创作的甘苦,所以更能欣赏诗人与诗。 他的《唐诗杂论》虽然只有五篇,但都是精彩逼人之作。这些不但将欣赏和考据融化得恰到 好处,并且创造了一种诗样精粹的风格,读起来句句耐人寻味。
后来他在《诗经》、《楚辞》上多用力量。我们知道要了解古代文学,必须从语言下 手,就是从文字声韵下手。但必须能够活用文字声韵的种种条例,才能有所创获。闻先生最 佩服王念孙父子,常将《读书杂志》、《经义述闻》当作消闲的书读着。他在古书通读上有 许多惊人而确切的发明。对于甲骨文和金文,也往往有独到之见。他研究《诗经》,注重那 时代的风俗和信仰等等;这几年更利用弗洛依德以及人类学的理论得到一些深入的解释。他 对《楚辞》的兴趣似乎更大,而尤集中于其中的神话。他的研究神话,实在给我们学术界开 辟了一条新的大路。关于伏羲的故事,他曾将许多神话综合起来,头头是道,创见最多,关 系极大。曾听他谈过大概,可惜写出来的还只是一小部分。他研究《周易》,是爱其中的片 段的故事,注重的是社会生活经济生活的表现。近三四年他又专力研究《庄子》,探求原始 道教的面目,并发见庄子一派政治上不合作的态度。以上种种都跟传统的研究不同:眼光扩 大了,深入了,技术也更进步了,更周密了。所以贡献特别多,特别大。近年他又注意整个 的中国文学史,打算根据经济史观去研究一番,可惜还没有动手就殉了道。
这真是我们一个不容易补偿的损失啊!
1946年7月20日作。
(原载1946年8月30日《国文月刊》第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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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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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杂记
回到北平来,回到原来服务的学校里,好些老工友见了面用道地的北平话道:“您回来 啦!”是的,回来啦。去年刚一胜利,不用说是想回来的。可是这一年来的情形使我回来的 心淡了,想象中的北平,物价像潮水一般涨,整个的北平也像在潮水里晃荡着。然而我终于 回来了。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看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 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在飞机上看北平市,我还是第一次。这一看使我联带的想起北 平的多少老好处,我忘怀一切,重新爱起北平来了。
在西南接到北平朋友的信,说生活虽艰难,还不至如传说之甚,说北平的街上还跟从前 差不多的样子。是的,北平就是粮食贵得凶,别的还差不离儿。因为只有粮食贵得凶,所以 从上海来的人,简直松了一大口气,只说“便宜呀!便宜呀!”我们从重庆来的,却没有这 样胃口。再说虽然只有粮食贵得凶,然而粮食是人人要吃日日要吃的。这是一个浓重的阴 影,罩着北平的将来。但是现在谁都有点儿且顾眼前,将来,管得它呢!粮食以外,日常生 活的必需品,大致看来不算少;不是必需而带点儿古色古香的那就更多。旧家具,小玩意 儿,在小市里,地摊上,有得挑选的,价钱合式,有时候并且很贱。这是北平老味道,就是 不大有耐心去逛小市和地摊的我,也深深在领略着。从这方面看,北平算得是“有”的都 市,西南几个大城比起来真寒尘相了。再去故宫一看,吓,可了不得!虽然曾游过多少次, 可是从西南回来这是第一次。东西真多,小市和地摊儿自然不在话下。逛故宫简直使人不想 买东西,买来买去,买多买少,算得什么玩意儿!北平真“有”,真“有”它的!
北平不但在这方面和从前一样“有”,并且在整个生活上也差不多和从前一样闲。本来 有电车,又加上了公共汽车,然而大家还是悠悠儿的。电车有时来得很慢,要等得很久。从 前似乎不至如此,也许是线路加多,车辆并没有比例的加多吧?公共汽车也是来得慢,也要 等得久。好在大家有的是闲工夫,慢点儿无妨,多等点时候也无妨。可是刚从重庆来的却有 些不耐烦。别瞧现在重庆的公共汽车不漂亮,可是快,上车,卖票,下车都快。也许是无事 忙,可是快是真的。就是在排班等着罢,眼看着一辆辆来车片刻间上满了客开了走,也觉痛 快,比望眼欲穿的看不到来车的影子总好受些。重庆的公共汽车有时也挤,可是从来没有像 我那回坐宣武门到前门的公共汽车那样,一面挤得不堪,一面卖票人还在中途站从容的给争 着上车的客人排难解纷。这真闲得可以。
现在北平几家大型报都有几种副刊,中型报也有在拉人办副刊的。副刊的水准很高,学 术气非常重。各报又都特别注重学校消息,往往专辟一栏登载。前一种现象别处似乎没有, 后一种现象别处虽然有,却不像这儿的认真——几乎有闻必录。北平早就被称为“大学城” 和“文化城”,这原是旧调重弹,不过似乎弹得更响了。学校消息多,也许还可以认为有点 生意经;也许北平学生多,这么着报可以多销些?副刊多却决不是生意经,因为有些副刊的 有些论文似乎只有一些大学教授和研究院学生能懂。这种论文原应该出现在专门杂志上,但 目前出不起专门杂志,只好暂时委屈在日报的余幅上:这在编副刊的人是有理由的。在报馆 方面,反正可以登载的材料不多,北平的广告又未必太多,多来它几个副刊,一面配合着这 古城里看重读书人的传统,一面也可以镇静照照这多少有点儿晃荡的北平市,自然也不错。 学校消息多,似乎也有点儿配合着看重读书人的传统的意思。研究学术本来要悠闲,这古城 里向来看重的读书人正是那悠闲的读书人。我也爱北平的学术空气。自己也只是一个悠困的 读书人,并且最近也主编了一个带学术性的副刊,不过还是觉得这么多的这么学术的副刊确 是北平特有的闲味儿。
然而北平究竟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说它“有”罢,它“有”贵重的古董玩器,据说现 在主顾太少了。从前买古董玩器送礼,可以巴结个一官半职的。现在据说懂得爱古董玩器的 就太少了。礼还是得送,可是上了句古话,什么人爱钞,什么人都爱钞了。这一来倒是简单 明了,不过不是老味道了。古董玩器的冷落还不足奇,更使我注意的是中山公园和北海等名 胜的地方,也萧条起来了。我刚回来的时候,天气还不冷,有一天带着孩子们去逛北海。大 礼拜的,漪澜堂的茶座上却只寥寥的几个人。听隔家茶座的伙计在向一位客人说没有点心 卖,他说因为客人少,不敢预备。这些原是中等经济的人物常到的地方;他们少来,大概是 手头不宽心头也不宽了吧。
中等经济的人家确乎是紧起来了。一位老住北平的朋友的太太,原来是大家小姐,不会 做家里粗事,只会做做诗,画换换。这回见了面,瞧着她可真忙。她告诉我,佣人减少了, 许多事只得自己干;她笑着说现在操练出来了。她帮忙我捆书,既麻利,也还结实;想不到 她真操练出来了。这固然也是好事,可是北平到底不和从前一样了。穷得没办法的人似乎也 更多了。我太太有一晚九点来钟带着两个孩子走进宣武门里一个小胡同,刚进口不远,就听 见一声:“站住!”向前一看,十步外站着一个人,正在从黑色的上装里掏什么,说时迟, 那时快,顺着灯光一瞥,掏出来的乃是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