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_落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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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会儿起来透透气”。
露天温泉,对面是山野和树林,还有湖。月亮已经升起来,仿佛满月。
吹着夜风。
“果然温泉最棒啊——”她说。
“啊啊,真的——”我趴着石头微眯起眼睛。
“这里很不错吧,冬天的话,上面一边下着雪,更加妙不可言。”
“是吗……真好……”
“你是和朋友一起来吗?”
“不,没有,一个人来的。”
“哎,一个人?”她提高嗓音,“真的吗?厉害啊——”
“……不会……没有的事。”我把头发绞干。
“啊,那么这样吧,等会儿晚饭,到我们房间来一起吃吗?我和我家老头子一块儿来的。不如你也一起来吃吧。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啊。好吗,一起来啊。”
“……那,不麻烦的话……”
“哪能呀。”她站起身来,催促我道,“走吧走吧,一起去。”
换了衣服,老人走向前台嘱咐:“那位小姑娘的晚饭,能送到我们房间来吗,我拉着她一块儿吃呵,麻烦你们啦。”
把我带到她的房间。
坐在矮桌边看着电视的老先生目光投向我。
“刚刚一起洗澡时碰见的,一个人来旅游的小姑娘,多厉害啊,我让她来同我们一起吃晚饭。”她一边拉过凳子给我,一边对丈夫介绍,“可以的吧。”
“噢——”老先生应声道,“晚上好。”
端来三份的晚饭。
席间我知道了这是青奈先生与青奈太太。
和他们一起看电视。也跟着喝了啤酒。说到汉字。说到文化差异。说到麻婆豆腐和北京烤鸭。逐份送来餐点的老板娘比青奈太太更加年长但看着年轻许多。于是大家一起开着玩笑。青奈太太学着著名鬼怪故事里的女主角,捶着胸口说“我好怨恨啊”。
最后喝掉两瓶啤酒。
青奈先生让妻子找出照相机,又喊着老板娘一起,要为我和老板娘合张影。
“你和她合影一张,也是她来过这里的证明了啊。”他对老板娘说。
晚饭结束,我跑回房间拿来自己的相机,希望能给两个老人分别留影。
青奈太太笑着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用手把头发弄平整。
她朝着我的镜头,亲切地笑着。
非常亲切。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去偏厅吃早餐。
进去时,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的青奈先生和青奈太太快要结束了。和他们互道完早安,青奈太太问我是不是今天还要住一晚,我说“嗯,是的”。
{青奈太太}(2)
“你们今天就要走吗?”
“是啊。”她说。
先结束了用餐的青奈先生回房去了。青奈太太做着收尾。等我刚刚把自己桌上的梅子夹起来,青奈太太走到我身边跪坐下。
她抓过我的手握住,然后说:“那我们走了。你一个人要当心。”
“要多多保重。好好照顾自己呐。”她看着我。握紧我的手。
{例外}
之前从浴室出来,见我把浴衣结打得乱七八糟,青奈太太主动伸过手替我把它重新系好。
掖平衣边的动作,让我想起了自己的亲人。
一直以为,我曾经遇见的都是旅行中所能期盼的最美好的经历。过分地温暖,以至于让人难以相信地,惶恐地想要寻找理由证明它的确真实。
直到我遇见奥田先生。
{老妇人}
曾经遇见过,在丰川市的车站,我替身旁一位老人捡起她掉落的车票。由此打开入口,九十多岁的老妇人,整个背完全佝偻着,像一副烧融收缩后的塑料盒。她拉着我喋喋地讲述自己的事,用含混的口齿告诉我,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儿女又全不在身边,她一个人生活。老人举起从刚才起就显得非常醒目的少了一根小指的右手,说这是之前在事故中受的伤,好在附近有位医生很好心替她医治到现在。
“真是痛苦啊——”她说。
穿一身墨蓝色,抖抖缩缩戴起帽子的老人。
我在到站前和她分开,所以能够倾听的时间无非十几分钟而已。
仿佛漏了水的屋顶,短短十几分钟内,还不能进一步产生影响。
不过,倘若是将近一整天的渗水,十几个小时过去,足够留下一整片泛黄的印迹,整片石灰似乎都下坠一些,软软地四下鼓起。
我想奥田先生是非常非常,格外地在意这种际遇。他碰见来自异乡的游客,于是原本空白的一整天有了新的安排,去往并不陌生但没有在意过的地方,换各种交通工具,顺便地也见到了电视里的场景,虽然那部电视自己没有看过。
晚上一起吃饭,看着或好笑或可怕或感人的电视特别节目。
“啊,我没有孩子,没有。”
“我一个人住。”
更准确的意思——“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活着”。
他递给我的名片上写着“私塾”,“先生”,地址和联系电话。隐隐约约地我认为,奥田先生不是富裕的人,因而像私塾老师这样的,经济条件直接取决于生源数量,应该也没有很多的学生。所以,大部分时间里还是一个人。
我遇到了这样的奥田先生。
好心,善良,热情是必然的形容词。
但好心,善良,热情不是奥田先生最主要的形容词。
难以回报地对他露出自然的彻底感激的微笑。
有东西挂在两端,重力牵着要将笑容收取回来。
{标本}
皮带先生,开车载送我的老板娘——用当地的说法称她为女将,还有最和蔼的青奈太太……希望不断地遇见他们这样的人。短暂交际,却又足够温情。自己没有理由地被一片善意温暖。
几乎可以被收纳进励志剧情里一般,标本状的美好的事。
但是奥田先生,穿着简朴,身体并不好,独自居住。他出现在我面前。协助我顺利结束一天的行程,而我依然产生对他的距离感。
隔了一步,抄着手问他“身体好点吗”。
标本状美好的际遇中,并没有计划出现奥田先生这样的人。他像一颗立体的石子,怎样也不能按到平面的奖状里。
纸面上凸皱起小小一块。醒目的一小块。
百感交集——愧疚,抵触,怜悯,叹息,喜悦,感激——百感交集的旅途。
足够长的时间里,我认识了奥田先生,不是仅仅记得样子,知道姓名,而是一直了解他的生活。
我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位简单的“好心人”。我要面对的是长久以来孤身一人的奥田先生。
这便离“旅途中温暖简单的偶遇”相去甚远了。
他在路口遇见我,坚持要做向导,走在路上,还会特地带我去各种计划外的景点,指着介绍这个神社,这个路边的温泉洗脚处。说今天就是我的临时父亲。“一起吃晚饭吧。”
这么做的理由,其实很容易明白。
他想找个人。
随便什么人,并不一定要是外国的旅行者,没有界定。
月亮升起来。
有人陪伴的一天。
{本来应该如此}
晚上近10点,奥田先生走到旅馆一楼要告辞了。我送他到门口。奥田先生问老板娘他的那份晚餐的金额。我赶紧打断他,回头对老板娘说算到我头上。奥田先生反对着说这可不好啊。我连连摇头:
“不不应该的,今天您帮了我那么大忙。麻烦了您一天。算我请,应该的。”
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外一些。
“那么,我告辞了。”他对我和老板娘弯下腰,“谢谢招待。”
“再见。谢谢。”
说了“再见”的奥田先生将围巾整理好,拉开木头门,走出去。
我在楼梯前站了一会儿,返身上去。
一个人的时候,终于脱了袜子,换了睡衣去温泉浴场,最后湿漉漉着头发回来。老规矩一样,坐在电视前看搞笑节目,拆一盒便利店买的土豆条。
恢复了一个人的状态。
第二天早上我整理行李,预备退房的时候。屋内的电话响起来,老板娘在那边说“是昨天那位奥田先生打来的”,为我接过外线。
“喂喂,起了吗?”奥田先生问。
“啊……嗯起了,早上好。”我说。
“后天要回国?”
“大后天回去。”
“那么回到上海以后给我写信吧。地址在我给你的名片上有。”
他说得很快,而电话又不那么清楚,于是我没有听明白:“什么?”
“我年内也许会去上海啊,那时候想请你当导游呢。”
“啊,嗯。”我记得这样的话。
“所以给我写信,我就能收到你的地址了,到时候可以找到你。”
“哦……好的……我知道了。”
“行吗?谢谢。”奥田先生说,“那么一路顺风。”
“嗯,谢谢,再见。”
我拖着行李箱去往长途车站。五六个小时后就会抵达大阪。
在大阪开心地购物。找到半价书店。买了半箱子二十多本书。晚上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觉。身旁堆满了刚刚买回的东西。
在一家大阪烧的特色店里,赶上不是高峰期,身兼主厨的老板——看来像三十岁,但他自我介绍已经四十多的男士——一边为我做大阪烧一边和我闲聊,后来说得高兴了,他又送我一大杯啤酒,又送我一份章鱼烧,又送了三串鸡肉。
坐在窗边,看到外面开始下起小雨时,他在我结账时,回身到厨房找来一把透明的雨伞,说着“很便宜的,所以别客气,你拿去吧”。
我心目里,像标本般美好的事。
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得到一段温暖的记忆。
仅仅如此。
应该如此。
{照片}
回家以后,在整理行李时,没有找到那张奥田先生的名片。
确实是没有找到。在随后的奔波里把它遗失了。
奥田先生的名字,和他的住所地址,从我身边消失去。
我只留下最初给他拍的一张照片。并且从照片上看清,清清楚楚的奥田先生。
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呢帽。不是深灰蓝的外套,而是土黄色的,里面露出一截的毛衣才是灰蓝色。系一条紫蓝的毛线围巾。
背着单肩小包。手里还有个塑料袋。
照片上,手拿着本子和笔,透过镜片,冲我微笑着。
{微笑}
希望只看见美好的,幸福的事物。有美好的,幸福的经历。阳光般没有理由的温暖。
偏颇而幼稚的念头,使我在面对奥田先生时,无法冲他同样微笑起来。
我想自己内心是有怜悯的,而对于这样擅自去可怜他人的自己,又感觉很讨厌。为他一路的照顾怀有感激,同时又很明白那是因为他非常孤寂。
我在这里涉及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活。无可避免地,跟随着奥田先生时的不自然感,因为里面混合太多复杂的心情。
保持了一步的距离。
想要保持一步的距离。
不是标本的美好。
奥田先生是奥田先生。
不是一片温暖的光,晒进织物后带给血液微升的温度。
我头顶的光被叶片过筛,只留下斑驳的,星星点点的亮斑像雨渍那样打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