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0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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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一双大眼睛常常流露出不安和惊恐,他不停地吸烟,平日极少说话,整天关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深夜他常来敲我的门,邀我一同到东单的馄饨摊上吃夜宵,切一碟腊肠,要一盘豆腐干,喝一大瓶“二锅头”酒。这时候他就用无奈的语气痛苦地笑出声来:“你看到×××的批评文章了吗?还有××的那篇……”他垂下头吞下一杯酒,说:“这样的批评只能扼杀文学的生命……真没有办法,……喝吧,我们不去管它……”每当这时候,我充满了对他的同情,我觉得我是理解他的,我当时真不懂,为什么有人这么憎恶这样一个难得的优秀作家呢?后来我才知道,这年冬天,他埋头写了一篇答辩文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批评?》。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八日的早晨,创作室副主任李之华叫我和他一起到青艺剧场三楼小舞厅去出席文联和作协主席团的扩大会议,这是会议的最后一天,在前几次的会议上,胡风做了长篇发言,路翎也针对批评作了答辩。
李 辉:能否把十二月八日那次会议的现场情况回忆得详细一些?本来前几天还是由胡风、路翎慷慨陈词,但这一天突然间从批判《文艺报》转为批判胡风,颇让人惊讶。局势急转直下,我很想知道当事人的反应。
杜 高:我没有想到,在剧场楼顶的小舞厅里,这一天竟聚集了中国文艺界的名人巨头,我参加的是一个后来载入中国文艺史册的会议。我走进会场时,冯雪峰先生已经孤零零地坐在长条桌边了,他旁边的座位空着,我有礼貌地走近他,叫了一声:“雪峰同志,您好。”他睁开眼向我点了点头,我便坐在了他的身旁。雪峰先生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九四九年上海的一个酷热的夏夜。上海解放初期我在华东团委《新少年报》工作,经常给唐彛壬鞅嗟摹段幕惚ā贰按帕Α备笨锤濉F甙嗽录涞囊桓鱿挛纾腋茝|先生送稿子,他看完后说这篇稿子最好在雪峰主编的《文学界》副刊上发表,他留我吃完晚饭后一起去见雪峰先生。我们坐了一辆三轮车到虹口的一个弄堂里,在一幢小楼的凉台上,雪峰先生和魏金枝先生正在喝茶谈天。雪峰先生和我谈了一些文艺现状,指点我针对现实情况写文章。我那年十九岁,雪峰先生对待青年亲切谦和,没有一点大作家的架子,使我觉得在他身上闪现着鲁迅先生的影子。
这一天雪峰的情绪显得很沉重,袁水拍在《人民日报》发表的《质问文艺报编者》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压力,谁都看得出,这是秉承了中央的意图,绝非袁水拍个人之作,是针对他这位主编的。他一直闭着眼坐在那里,我注意到,除了丁玲走进会场时他俩打了个招呼外,他同谁都没有点头。即使当郭沫若、茅盾、周扬等一群人从他身旁走过时,他都没有睁开眼。后来阿英先生进来,坐在条桌的对面,正对着他。我便顺手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这两位前辈倒茶,没想到雪峰先生竟客气地站起来向我致谢,使我大受感动。
这一天我没有看见胡风。会议先是继续发言批评《文艺报》,李之华发言,对《文艺报》“内部通讯”未经组织核实就发表了一封批评我的来信提出意见。会议的中心是郭沫若讲话,他按照中央的部署提出了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和我们与胡风的分歧。最后周扬作了长篇讲话,他扬起手,用湖南话庄严地高声呼喊:“我们必须战斗!”他以一个斗士的姿态宣布与胡适学术思想、与胡风文艺理论的分歧已经变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场阶级斗争。
散会以后,路翎的脸色苍白,几个小时以前他还很有信心地告诉我,他的答辩文章《文艺报》已经同意发表。没有料到,形势变得更加严峻,他那篇自认为逻辑严谨论证有力的答辩不过是向即将开展的更大规模的批判运动送上了又一份“反面教材”。从这天以后路翎就不见了。大约一个月以后,我到文化部送交代材料,恰遇路翎被几个人监送着走出文化部,匆匆相遇,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前额垂下了一缕白发。那年他三十二岁。
李 辉:周扬发表了《我们必须战斗》那个报告之后,你们创作室的情况发生了哪些变化?
杜 高:从一九五五年春季开始,批判胡风的主观唯心主义成为文艺界政治学习的中心。形势越来越紧张,创作室每周召开两次学习会,人人都联系自己批判胡风。那些曾经和胡风碰过杯的年轻作家们无不痛心疾首,痛悔自己受了胡风蒙蔽。我和汪明的处境很尴尬,谁都知道我们和路翎的关系密切,我们的几次发言,大家都认为认识肤浅,不能通过。
我记得当时对胡风理论的分析批判主要有这样几个内容,如胡风说“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诗”,实质上就是阻挠作家参加革命,阻挠作家到工农兵的火热斗争中去;胡风提出可以表现“精神奴役的创伤”,是否定中国劳动人民的革命性,是对革命人民的极大诬蔑;胡风提倡的“主观战斗精神”是未经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我扩张,是和革命的集体主义精神相对抗的极端的个人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而胡风大肆鼓吹的现实主义,就是为着反对马列主义世界观,似乎作家只要忠实于生活,没有马列主义世界观的指导也能写出好作品,等等。
现在大家都会看清这完全是强词夺理上纲上线,但我为着表现自己已和胡风文艺思想划清了界线,按照这个思路写了一篇批评路翎的剧本《英雄母亲》的文章,《剧本》月刊安排在六月号发表。
不料,在文章排印过程中形势发生突变。五月十三日,《人民日报》公布了胡风反党集团的第一批材料,同时公布了胡风的《我的自我批判》,报纸的大字通栏标题是:“提高警惕,揭露胡风”。文艺思想的争论已上升为政治斗争,而我的批评文章还停留在文艺思想的讨论上,这又成了活靶子。《剧本》月刊接着就发表了对我的批判文章,指责我有意模糊人们对胡风集团的认识,掩护胡风集团退却。
李 辉:人们谈到当年的反胡风运动,时常会谈到吕荧在批判大会上挺身而出为胡风辩护的举动。你当时在现场吗?
杜 高:我在现场。那是一九五五年五月二十五日,是一个很难忘记的日子。这是胡风集团的第二批材料公布的第二天。我又接到通知,出席文联和作协主席团的扩大会议,地点在东总布胡同贡院西街出版总署的大礼堂。这次会议规模很大,整个礼堂坐得满满的。首先由文联主席郭沫若讲话,他的语气极为严厉,把胡风说成是隐藏在内部进行破坏活动的敌人,宣布对这些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必须镇压,而且比解放初期镇压反革命要更严厉。他宣读了开除胡风作家协会会籍和撤销他一切职务的决议,全场近千人鼓掌通过了这个决议。
郭沫若的讲话实际已经传达出毛泽东决心在全国开展“肃反”运动。
接着,一个个发言者上台慷慨激昂地声讨胡风。当李希凡上台时,周扬特别高兴地向大家介绍,他就是毛泽东表扬的“小人物”,是“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
忽然,一个身体瘦弱的书生主动上台要求发言,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不识时务地为胡风辩护,结结巴巴地说:“胡风不是反革命……他是学术思想问题……”这就是《欧根·奥涅金》的译者、美学家吕荧先生,也是那位“小人物”在山东大学的老师。吕荧的话还没说完,全场就爆发出一片愤怒的吼声,那真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我看到吕荧不屈地站在讲台上,满脸淌着汗,直到被一位大理论家揪下台。
最后,周扬讲话,他讲了很多,我至今没有看到过这次讲话的记录材料。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有这样一些话:“不久前苏联作家协会开除了两个作家的会籍,一个是苏尔洛夫(剧本《曙光照耀着莫斯科》的作者),还有一个是酗酒成性,道德败坏的诗人维尔塔,现在我们也开除了两个作家的会籍,一个是胡风,一个是道德败坏的孔厥(《新儿女英雄传》的作者之一)。”“苏联揭露了一个暗藏在克里姆林宫里的医生反革命集团,现在我们也揭露出了一个暗藏在文艺队伍里的胡风反革命集团。”他还特意极为自豪地告诉大家:“毛主席对我讲,我们编的这个胡风集团的材料和写的按语,应当送到苏联去得斯大林文学奖。”这些话给我的印象是:苏联是中国的榜样,苏联怎么做,中国也怎么做。
李 辉:在这之后你的处境怎样?你的档案是从这时开始的。
杜 高:从这次会议以后,“肃反”运动开始了。几天后通知我搬家,由青艺宿舍搬到北新桥大二条四十九号院里一间约八平米的小屋。后来我知道,这就是路翎的隔离室,几天前他从这里被公安部逮捕。我搬来后就失去自由,隔离反省,由一位共青团员小李监视我。我的朋友汪明、田庄、蔡亮、陶冶等相继被隔离审查,“小家族”成为文艺界肃反运动的一个重要案件。
我还想讲一件小事。这个小院是创作室的宿舍,正房住的是创作室的支部书记贾克。入冬以后,我看见贾克的爱人穿着一件蓝色的皮大衣推着自行车去上班,我一眼认出她穿的是路翎的大衣。在朝鲜前线的时候,我们每人都发了一件老羊皮大衣,回到北京后,黄绿色的军大衣不适宜穿了,我和汪明不知道把大衣丢到哪里去了。而路翎是个非常节俭的人,他的夫人余明英把羊皮里子刷得雪白,把黄面子染成蓝色,穿上又暖和又好看,让我和汪明羡慕不已。当我又看见这件大衣时,着实吃了一惊。
在我们的生活里,确实也还有另一种政治品德和道德风貌完全不同的领导人。我不能不怀着深深的感激和敬佩的心情向你提到当时创作室的另一位副主任田兵同志。在那样一个人人争相以无情的斗争来保护自己或求得信任的年代,田兵这位真正的老战士却表现出了政治信仰的纯洁和精神人格的崇高。
我是在整整四十年以后才知道田兵同志为了我而遭受打击的详细情况的。
当我作为暗藏的特务分子被隔离起来以后,田兵在一次剧协领导成员的会议上说,杜高是我党一位老同志的孩子,建国前才十几岁,从小就参加进步的演剧活动,怎么可能是特务呢?不要把他当作敌人,采取残酷斗争的手段。他的话还没说完,就遭到其他与会者的严厉驳斥,人们纷纷指责他思想右倾,和中央对抗;用小资产阶级的温情主义来模糊敌我界限;在复杂的阶级斗争中丧失革命立场等等。
几天以后,剧协召开党团员肃反动员大会,副秘书长孙福田做动员报告。报告结束时,他忽然对着坐在长条会议桌另一头的田兵说:“你的历史也要审查,你的叛党问题还没有查清楚。”会场空气顿时紧张起来,到会的人都转过脸望着田兵。只见田兵再也忍不住愤怒,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冲着孙福田说:“你胡说八道,我没有一天离开过党的队伍!”
这是一个令所有人大吃一惊的场面。几十年后当时在场的友人陈刚告诉我,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平时温和厚道的田兵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两眼圆瞪,面孔铁青,愤怒地吼叫着。
一个星期后,田兵被调到遥远的贵州,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