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5-07-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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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年困难时期,由于社会物资过于匮乏,他的丰裕生活自然得不到保证,于是声称“预备托钵于世,乞食为生”。我们且来看看他当时乞的都是什么“食”:先是以他们夫妻只吃大米为由向文联要求补助米油,后又在给香港友人曹聚仁的信中不断写道:“汇下港币四百元,至为欣慰。副食品难得,需求黑市,鸡蛋九十个六十三元,鸡两只三十四元,肉三斤二十一元,均人民币,虽暂得享用,则穷困如昔”;“托购糯米,意在新年包粽子用……另乞寄砂糖一二公斤”;“承月寄猪油二次”;“购寄食物,鲸鱼沙丁鱼都是好的”〔12〕……现在看来,这些都是正当的需求,但在那个大多数人连草根都咬不到的年月,他仍为了舒适的口腹之欲,而并非为了温饱四处行乞,此种行为殊不可解,文人的耿介之气自是早已荡然无存,现在则连安贫乐道的姿态也丢掉了,或者,这种淡泊优游的姿态本就只有在享乐无拘的生活中才做得出。
“周公好菜根”现象解析
由上文可见,周作人在散文中体现出的“咬菜根”理想与他在现世中对安逸享乐生活的苦苦追求形成了令人费解的反差,而细细察之,这种“言行不一”的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有着长久的历史渊源。自古时起,为文与为人的分裂就十分常见,如唐时田园诗盛行,热心官场的文人也大写归隐;宋时艳词盛行,生活中无“艳”可言的文人笔下也流出脂暖香浓,“言”不为心声,“文”也不似其人。
考察这些文人的写作动机,上者即为在文学中表达一种永难达到的境界,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这是人类难以开解的困境之一,“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写作成为文人们弥补缺憾的手段。这类作品中有真情贯注,不乏佳作。而下者如一些写宫廷应制诗的官场文人,或欲走终南捷径的“在野”文人,则纯粹是为了某种功利目的而表现一种姿态,他们的文字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有形无神,佳作难觅。中者介乎两者之间,便是如“叶公好龙”、“周公好菜根”一类了,在不甚明了“龙”为何物,“咬菜根”生活是怎样的时候,他们真诚地以为那便是自己最爱的东西,但终究他们爱的只是经过自己美化曲解的事物,一旦真龙降临,咬菜根生活到来,他们只会避之唯恐不及,这真是对千百年来囿于想象而缺乏行动力的文人们的绝妙讽刺。但叶公房中盘旋着的雕龙,周公笔下的咬菜根生活却仍有着无可替代的艺术魅力,《故乡的野菜》、《吃菜》、《苋菜梗》诸文感情深挚、文笔流畅,实为名篇。
反观周作人从幼年到青年的生活环境,也即是这种“咬菜根”理想赖以生发的根基,就可以更加明显地看出,咬菜根生活于他始终只是远远的景观而已,由于距离之远,便被蒙上了一层非真实的蔷薇色遮蔽。周作人出身于世代书香的大族,虽然到他这一代,周氏家族已渐趋衰落,但也依然维持着精神和物质都颇有余裕的小康生活,在他和兄长鲁迅的忆旧散文中都有关于家里过节时丰盛优游境况的记载,这显然与终岁劳苦、每日咬乌黑干菜下饭的普通老百姓有天壤之别。周作人眼中偶尔一吃味道特别好的干菜、腌菜之流,在老百姓口里不得已天天嚼着,总不会有那么美味吧。
到了祖父入狱、父亲去世,家庭彻底陷入困顿时,深有感触的是长兄鲁迅,年纪尚小的周作人仍继续着童年时代的美梦,对冷酷的现实并未留下深刻回忆,及至后来赴南京读书、赴日本留学,都是有鲁迅在前面开道,他只是坐享了“自由宽懈”的学生生活而已。在关于当时生活的散文记载中,仍多美食,如南京的咸水鸭、油鸡、茶食,日本的羊羹等等,可见他的生活并不虞匮乏,与“咬菜根”还颇有距离。到了回北京做教授、任高官,他的人生更与“咬菜根”毫不相干了,即使偶尔稍有接近,也被他迅速地避开去,真龙的模样,叶公永远也不想知道。
可见,那种平民化的理想境界只是周公众多蔷薇色的梦之一,它形成的根基即是不现实的,缩在十字街头舒适的塔中,还可以一直做下去,一旦触到冷冰冰的现实,如在北平刚刚沦陷的困顿时期,五六十年代的大灾难时期,菜根不得不咬的时候,梦就迅速地破灭了。尽管周作人并不甘心,在散文中苦苦挽留,但那时的笔触已少了一份向往的真诚,多了一层伪饰的虚弱,他后期在《亦报》上发表的《咬菜根》、《腌菜》诸文便殊少神采,以至于不得不自称“文思枯窘”,也被评论家们认为有“炒冷饭”之嫌。
另外,周氏思想上的矛盾性也是这个现象形成的重要原因。人都是矛盾混合体,像他那样取得如许成就的大家,内心的矛盾只会争斗得更加猛烈,文章里既有“绅士鬼”与“流氓鬼”的共存,思想上也有互相矛盾的两个侧面,除了布衣蔬食的理想之外,还有对腴润生活的强烈向往:“我们于日常必需的东西之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在不完全的现世,享受一点美与和谐。”〔13〕
与此相应,周氏散文中有大量关于茶、酒、美食的书写,他对饮食的兴趣是始终如一的,甚至声称:“其实男女之事大同小异,不值得那么用心,倒还不如各种吃食尽有趣味,大可谈谈也。”〔14〕中国士大夫文化本就离不开“吃食”,周作人抓住这一点,享用了一生。事实上,“咬菜根”的理想也部分地生发于他对“吃食”的兴趣,不厌其烦地对菜根的色香味进行详尽描述以至于最终摆出了“丰盛的菜根席”,这已与孔子、颜回的蔬食观念大异其趣,也决定了他“布衣暖,菜根香,读书滋味长”的理想境界难以实现。“食贫、习苦”的效用于他并不重要,他在意的只是尝尽美食之余,得以享用菜根那独特的“清淡滋味”罢了。这样看来,周作人许多费解的矛盾行为——附敌也好,乞食也罢——似乎都显得顺理成章。
结 语
爱好天然简素,喜欢闭户读书,却又追求精致腴润,不惜老而为吏、托钵乞食;推崇咬菜根的平民生活,却又始终远离平民化,不管是在思想上以启蒙言志的姿态远离,还是在生活上以饮茶、喝酒、进美食的享乐姿态远离,周作人的一生充满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或者这与他的文化身份有关,作为中国最后一代传统知识分子,他几乎是本能地渴慕古已有之的布衣蔬食、安贫乐道境界,忍不住在散文中多加赞扬,而一半是天性使然一半与生长环境有关。他同时接受了希腊和日本文化中美与和谐的一面,并发展到极致,终生追求优裕享乐的生活,以致散尽了浩然之气,贫贱能移,富贵能淫,威武能屈,以致不惜混淆民族界线而附敌,不惜放弃读书人的耿介而乞食,形成了让人费解的“周公好菜根”现象。
而仔细察之,周作人在作品中时时表现出的“咬菜根”理想看似与他在现世中的人生选择背道而驰,实则有暗通之处,好菜根,如同他的好茶是多取喝茶的闲适意境一样,他取的也只是菜根的自然清淡滋味,而菜根的滋味如同它代表的生活,毕竟过于寡淡寒苦,笔下说说犹可,在现世,毕竟是有美食相伴的腴润生活更能吸引周作人。这样想来,种种奇怪的反差现象或稍可索解。
注释:
〔1〕周作人:《吃菜》,见《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0页。
〔2〕〔8〕〔9〕〔10〕钱理群:《周作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4、286、299、565页。
〔3〕周作人:《苋菜梗》,见《看云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页。
〔4〕〔6〕〔7〕周作人:《日本的衣食住》,见《苦竹杂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3、164、165页。
〔5〕周作人:《怀东京》,见《瓜豆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5页。
〔11〕王士菁:《关于周作人》,《鲁迅研究动态》1985年4月。
〔12〕周作人:《北京的茶食》,见《知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页。
〔13〕周作人:《吃茶》,见《知堂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2页。
〔14〕周作人:《卖糖》,《药味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66页。
我为什么反感当今杂文
? 周泽雄
一本2003年度的杂文选,选了我两篇小文,意外的是,编者在序言中把我的名字提了提,将我归入“或许他们本身不大愿与杂文家为伍”的行列中。我不认识那位编者,不清楚他根据哪些蛛丝马迹得出这个结论,竟然将我埋藏心底却一直不敢公开声张的话,代我说出了。——是的,我的确不愿“与杂文家为伍”;说准确点,我不愿与“杂文”这种文体多有牵连,而非对杂文家有何反感。
杂文声誉之尊,与鲁迅先生的杰出贡献密不可分,我们不仅自豪地将鲁迅先生视为中国现代杂文的开创者,通常还认为鲁迅先生杂文上的成就无人可比。为免节外生枝,本文中我暂且对此不持异议,但我仍想指出一点:那由非凡的鲁迅先生制定的文体标准,门槛甚高,本身也有不宜贸然仿效的特点。鲁迅式的杂文,要在才识并举,文质兼美,由博返约,举重若轻,很多貌似简古的重大结论、重要观点下方,都有一座海底冰山支撑着,那隐匿其中的思想葫芦,绝非寻常文士依样即可画得。杂文固由鲁迅所创,却也是一种惟有鲁迅这种级别的人来写写方能游刃有余的高危文种,能力不足的普通文人,不宜生出见贤思齐之念;若不识轻重,置其中明显的文体风险于不顾而贸然跟风,则不仅会在人间真理的攻坚战上铩羽而归,还可能因无知而好为高言的缘故,无端地搅扰了世风、混淆了是非。世上的榜样,原本未必都是可以仿效的,有些榜样——如蜘蛛人爬高楼——观赏价值远远大于模仿价值;个别榜样——如成功的炒股大王、期货大亨——甚至需要警告仿效者注意规避行业风险。对人们寄予了莫大希望的杂文界,恐也当作如是观。
假如不将杂文的地位捧得那么高,我们的文人墨客写杂文时眼前也不再显影出鲁迅那只智慧的烟斗,那我不妨说,写一种嬉笑怒骂、游戏风尘的文体,原是天下文人最拿手也最喜欢做的事;“游戏可成好词”,钱钟书尝言之再三,我也曾不惮其烦地引用再四。说到生动俏皮、含讥带讽的小品文,也是西方报刊上的常规文景,写者多而读者众,历来供求两旺,不虞匮乏。关于杂文,西语中固然没有现成词语可供中西译者进行“无缝对接”,但这不等于西人没有自己的渊源,在我们想到鲁迅时,他们也有较之鲁迅绝无愧色的芸芸前贤可供师法,择其大者如笛福、伏尔泰等人,都是所谓讽刺文学(satire)的大家,西人也习惯称他们为讽刺作家(satirise)。当我们想到杂文时脑海里出现的只是“讽刺随笔”,则杂文不过一种世人喜闻乐见的普通文体,不值深究;当我们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