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法律人剪影(全文)-第1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并不教的刑法和民法方面的书。参考资料不够,外祖父依靠订阅的日本法学协会杂志与国家法学会杂志,此外还订购英文与日文的各种法学著作,临时抱佛脚。
头一学期完了,大考之前,学生们要求教员们先出题,或者划定考试范围。那是几乎所有大学学生的惯例,直至如今,还是如此。那天外祖父一进教室,学生们就提出这个要求。外祖父说,先上课,下课时划范围。学生们老老实实上完课。下课的时候,外祖父翻开讲义宣布:绪论不考。然后,第五页到第十二页要考。第十四页到第二十六页要考。第二十八页到第四十页要考。一直说下去,学生们跟著外祖父在讲义上打记号。外祖父讲完走出教室,到休息室坐着,等学生们来找。
过不久,学生们果然到休息室来了,他们对著书一查,发现外祖父划的范围,一百六十页讲义,要考一百四十页,等於没划范围。他们要外祖父重划,外祖父说:我不是卖菜的,不讲斤两讲价钱。学生们说:你们北京大学考试也划范围。外祖父说,北京大学先生有的划,有的不划。划范围的课我都没学好,不划的课我都学好了。我上学的时候,骂不划范围的老师,出了学校骂划范围的老师。学生问:你现在要怎样?我说:我宁可你们现在骂我一顿,不要你们出了学校骂我一辈子。
外祖父在安庆教书的第二学期,过得很愉快,还交了很多朋友,如法政专科学校的曾伯猷、冯若飞、胡家荣,及安庆一中的易君左、郁达夫等几个。他们一群文友墨客,常去迎江楼菜馆或者大观亭聚会,连吃带喝,谈史论文。但是外祖父只在安庆任教一年,就辞了职,东往上海去谋生了。
本来外祖父是想回到北京工作的。他因为特别喜欢读书,所以想找个职业,能够与书为伴。湖北同乡马海饶先生做北京修订法律馆馆长,同乡世交吴柄枞先生做总编辑,他们给外祖父发了信,说是那里有个调查员的缺,只要外祖父能够找个举荐人介绍一下,就可以受聘去补那个缺。
当时外祖父在安庆法政专科学校做教员,每月薪水一百三十元,而北京修订法律馆的调查员每月只有一百元,但是外祖父答应了,原因是修订法律馆有丰富的藏书,而调查员的工作是采辑法学资料,也就是整日读书,所以外祖父决定不接受安庆法政专科学校的续约,转去北京任职。
他给武昌的湖北督军肖耀南写了一封信,请求一封举荐信。肖督军接信后,用两湖巡阅使的名义,给马馆长发了一封举荐外祖父去做调查员的电报。有这样一封举荐信,修订法律馆的湖北同乡都认定,外祖父的职位即将发表。却不料另外一位求谋工作的人,找了东三省巡阅使张作霖作保,也发了一封电报来。东三省比两湖势力更大,修订法律馆的马馆长左右为难,托乡友写信给外祖父,问他可否同那人平分一百元薪水,仍是调查员身份。外祖父自然去信辞谢,自此之后,他就晓得,再也不靠权势去谋职业。
这情况下,外祖父接到安庆友人郑伯猷先生来信,说上海商务印书馆聘郑先生去做编辑,但他不想接受,转而举荐外祖父去做。外祖父接信后,立刻到上海。
当时商务印书馆在上海闸北宝山路,编译所大楼的楼下是各种杂志社,二楼是编译所各部门,三楼是大辞典编译的大厅。外祖父到了之后,先去二楼,见法制经济部主任李伯嘉先生。王云五先生接任所长之职后,改组编译所,分为八个部,计有国文、英文、史地、法制经济、数学、博物、理化,及百科辞典编译部等。后来外祖父才知道,虽然商务编译所上上下下近三百员工,而且不乏博学多才之士,但是各部门的编辑们,相互之间彼此来往机会并不很多。
李先生领了外祖父,见编译所的所长王云五先生,匆匆一面。之后李伯嘉先生便拿出一封美国金恩公司的出版合同,请外祖父译出中文,也许算是一场考试。外祖父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当天完成,交出译文,当即获聘,第二天就开始上班。
当时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在王云五所长领导下,聚集了近现代中国文化界的许多名人,如郑振铎,沈雁冰,叶圣陶,周予同,樊仲云,胡愈之等。但是这些知识分子,在编译所这样的文化机关里,与铁工厂里的铁匠工人一样,只是做工的劳动者。
1925年,五卅运动发生,英国巡捕向群众游行队伍开枪,造成惨案,整个上海震动。王云五先生知道外祖父学的专业是法律,便找他咨询有关惨案的法律意见。外祖父依照英国普通法例,作为回答。根据英国普通法,军警若遭受群众的暴动与袭击,必须由当地市长或镇长,向群众三次宣布解散令,再过一小时十分钟,群众仍不解散而且继续暴动和袭击,此时才可开枪。如果军警不经这种手续而开枪杀伤群众,应以杀伤论罪。
王云五先生根据外祖父所谈,研究相关资料之后,著文在《大陆报》上发表。同时外祖父也在《公理报》上发表自己的法律意见,当时《公理报》临时发刊,是文学研究会几个同仁创办,主编是郑振铎先生。随后上海学术界十人联署发表宣言,巡捕房在南京路枪杀群众的惨案,表示抗议,此十人中也有外祖父。上海《商报》立刻发表社论,对此宣言表示支持,那篇社论的执笔者,是当时中国最有名的记者陈布雷先生。
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为五卅惨案出版了一期专刊,其中首篇就是外祖父分析南京路巡捕房法律责任的长篇论文,用捕头们在会审公堂的证言,作为判断的根据。但也因此,外祖父被传上公堂。公共租界的捕房,不能坐视《东方》杂志专刊的文章,就向会审公堂提出诉讼。商务印书馆以王云五先生为代表人,聘请陈霆锐大律师为辩护人,报酬是白银二百两,而诉状资料则由外祖父负责整理提供。
审判官是关炯之先生,主张从缓并从宽办此案。但英国领事力主严办,巡捕房律师的意见,以为五卅惨案激起这么大的风潮,自不宜在群众愤怒的期间,办理这一案,因而力主从缓。于是连续若干星期,每星期五上午九时开庭,十二时半退出。每次开庭,法官和英国领事坐在堂上。拖了五六个星期,最后一堂,双方律师各说几句话,堂谕商务印书馆交洋四千元,以后不得再犯,这一案就算了事。
五卅运动之后,上海的罢工风潮汹涌起来。上海工人数量最大的是纺织业,但工人知识水平最高的是印书业。而在印书业内,工人数量最多的,就是商务印书馆,并且除了印刷所的工人之外,还有发行所,编译所,以及总务处的职员和工友。在罢工的风潮里,商务印书馆的三所一处职工,也发动了大罢工,向公司提出九条要求,还组织罢工最高委员会,与公司谈判。罢工最高委员会聘请外祖父做顾问,帮忙撰写文稿,特别是法律文件。
1927年1月,外祖父接到中央军事政治学校武汉分校政治部的一封来信。当时的中央军政学校,就是俗称的黄埔军校,孙中山创办,蒋介石任校长,周恩来任政治部主任,叶剑英任教务长,是国共领导的革命大本营。北伐军占领武汉之后,在武汉成立一所中央军政学校的分校。分校负责人是中共早期领袖恽代英,政治部主任是周佛海。
外祖父领了一家大小,到中央军政学校武汉分校报到,领到的委任状,由校长蒋介石签署颁发,任命外祖父为黄埔军校武汉分校政治部中校政治教官,兼任政治部的政工人员训练委员会常务委员,驻会办事并讲授政治课程,并兼北伐军武汉法庭庭长。北伐军将武昌昙花村的文林书院,武昌大东门外的博文书院,汉口郊外的博学书院三家私立教会学校没收,成立武汉大学,设在汉口的博学书院原址。外祖父是武汉大学聘请的头批教授之一。
中央军政学校武汉分校的政治课程,无论教授社会科学概论,帝国主义侵华史,各国革命史,各国无产阶级政党,或是中国革命史,都是同样,从工业革命讲起,讲到资本主义发展及最后阶段帝国主义,各国社会党及共产党,马克思起草的党纲,特别是《共产党宣言》,再讲到鸦片战争,南京条约以及一些不平等条约,三民主义,国民革命等等。
外祖父在北伐期间,主持法庭审理工作。他讲过些故事给我们听。一次有个茶叶贩子,被指控不参加农会合作社,被农民协会捉到县政府来审理。外祖父提审时,农民协会指斥他是资本家。外祖父发现他不过是肩挑茶叶,从六安到咸宁的小贩而已,立即裁定释放。
另一次,夏斗寅军占领咸宁时,当地一个老妇人,到夏军控告
厨师工会一个常务委员,致使那工会委员被夏军处死。北伐军中央独立师到了,县总工会立刻把老妇拘捕,控告她是反革命。外祖父提审时,老妇陈述那厨师工会常委奸占她的儿媳,公然住在她家里,而且虐待她。她受了压迫,气愤不过,夏军到时,有人劝她去告。至于夏军将那工会常委处死,并不是她有意杀人。外祖父便判决她无罪,因为厨师工会常委私人犯了罪行,以致受祸,总工会不得指控那老妇为反革命。
咸宁县农会纪念上海五卅运动的聚会,当地农会书记来见外祖父,是个年轻学生,外祖父称他职业革命家。他请外祖父在农民大会上演讲,对外祖父说:明天五卅纪念会,农会发了通知,远近六乡农民都要来参加。外祖父说:农民不来也没办法,湖北乡间农民,很少人晓得五卅是怎么回事,不要难为他们。那书记说:农会命令,谁敢不听,不来也要绑了来。外祖父听了,心里已经很不高兴。那农会书记又说:这次大会,要把五个打合作社的农民捆来,当场枪毙示众。外祖父问:为什么?农会书记说:每次大会照惯例,都要枪毙人,否则农民不服从命令。外祖父问:谁决定枪毙那五个农民?农民协会常务委员会开会决定呢?还是你书记一个人决定?他回答:书记决定。外祖父真火了,严肃地对那书记说:你听着,我现在是以中央独立师军法处长对你讲话。我决定废止大会杀人的惯例,农民大会如果要杀人,我就先枪毙你。
那青年书记听了,满脸是汗,不敢声张,立刻退出办公室。外祖父跟出门,向十一师政治部的方向走,中途遇见十一师政治部主任陈兴霸。外祖父说:我的部队调走了,手里无人,请你借给我四个带枪的卫士,给我使用。陈兴霸问外祖父做什么用?外祖父说:我要去拘捕农民协会的书记,枪毙他。十一师由叶挺指挥,政治部主任自然也是共产党人,陈兴霸立刻将消息通知给农会书记,结果外祖父到农会书记住地时,他早已跑到武昌,向农民运动领袖控告外祖父去了。第二天农民大会,外祖父正式宣布废除大会杀人的惯例。
两三天后,武汉政府派了另一名姓邝的政治教官到咸宁顶替,命令外祖父马上回武昌。外祖父临走,再三嘱托邝教官,千万不能杀他释放的那些人,否则北伐军在农民心里便没有了信用。
随著“四?一二”和“七?一五”两次政变,北伐战争告终。武汉的共产党人撤退。外祖父逃脱了军校,隐居半年多,才重新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