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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喜宝-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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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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