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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喜宝-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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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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