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宝-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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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么去扮女人?〃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第四章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个〃老〃字,我甚至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尺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尺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他答:〃我从不说'我爱你'。我还没遇到我爱的女人。〃
〃你难道连骗她们都不屑?〃我问。
〃我是个诚实的人。〃
〃男人是越来越吝啬了。〃
〃不,是女人越来越聪明,骗她们也没用。〃男孩说。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说。〃这么早?〃他失望。
我说:〃迟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谁又会跟谁待一辈子。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嗨,你一定要走吗?〃他还是要问。
〃当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说。
〃你叫不到计程车的。〃他警告我。
〃别担心。〃我微笑。
我推开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内叫住我。
〃嘘——〃
〃我如何再见你?〃他追问,〃你还会不会到红狮酒馆去?〃声音很焦急。
〃再见。〃我转头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吗?〃他还是那么大声。
〃再不关上窗,你当心着凉。〃我跟他说。
我急步走过草地,到大堂门房处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这就是有司机的好处。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个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丹尼斯阮。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可以为我做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没有的?他还可以为我为做些什么服务?我实在不懂得。啊原谅我如此现实。
司机把我载回家,辛普森太太来开门。她不敢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径自上楼,心中舒畅,适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开出来,只要形势比人强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争的。
我把自己浸到热水中洗一个浴,然后睡觉。
一整夜做梦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对我吼叫。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地想:这份日子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地带来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后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林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