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枭 作者:方白羽-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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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金耀扬下得楼来,任天翔看到了迎上来的老鸨。他将那妇人拉到一旁,小声问:“赵姨,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老鸨忙问。“就是我六岁离开宜春院那年,那个叫可儿的小女孩。”任天翔道,“她好像是龟兹人。”
老鸨皱眉沉吟片刻,恍然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当年龟兹王叛乱被朝廷平定,有不少叛臣家眷献俘到长安,男的处死女的卖身为奴。我看那孩子可怜买了下来,谁知没多久就被强人劫了去,她要还活着,也该跟你一般大了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任天翔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别人那些蒙面人其实并不是强人,而是来自龟兹的武士。看他们对可儿的恭敬态度,应该不会伤害可儿,这越发坚定了任天翔去龟兹的决心。他没忘儿时的诺言,如今他已十八岁,是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任天翔叹道:“赵姨,这些年得宜春院诸位姐姐爱护,一直心存感激。如今我就要离开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请诸位姐姐大宴三日,聊表谢意。”说完也不等老鸨道谢,就将装着金豆的锦囊塞入她手中,潇洒地负手而去。他刚出门,就听身后传来老鸨惊天动地的欢叫,几乎三条街外都能听到。
跟在他身后的金耀扬急忙追上两步,惊讶地瞪着任天翔,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将所有金豆子都赏给了老鸨?”“是宴请宜春院的诸位姐姐。”任天翔脚步不停地出了宜春院。
金耀扬看不出这之间有何区别,只在心中暗自感慨:纨绔就是纨绔,几十两金子随随便便就赏给了娼妓。照这样糟贱,多大的基业都要败得干干净净,难怪季如风要将这纨绔公子送走了。
任天翔知道他的举动给别人带来的惊诧,不过他并不想解释。见金耀扬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笑道:“总镖头,我现在身无分文,这一路就只有吃你的喝你的了,你不会不管我的死活吧?”
看到金耀扬冷着脸没有说话,任天翔哈哈大笑,感到从未有过的畅快。他知道金耀扬名义是护送自己去龟兹的镖师,其实是押送自己流亡西域的差役,能一路上吃喝押送自己的差役,让任天翔心中充满了恶作剧的快感。“总镖头,咱们上路吧!”他笑着催促起来。
金耀扬吹了声口哨,两名候在门外的随从连忙将马牵了过来,他先将一匹马交给任天翔,然后翻身跨上另外一匹,将一包银锭交给一名随从道:“小山,你回去禀报夫人,就说我接了趟急镖要马上上路,大概一两个月后才能回来。路上有小义照顾,让她不用担心。”
小山答应而去后,金耀扬带着另一名随从金义,立刻打马就走,谁知任天翔没有跟来,却拔马走上了另一条岔路。金耀扬连忙喝道:“少堂主这是要去哪里?”“我还要回家一趟。”任天翔头也不回打马就走。
金耀扬连忙追上任天翔,解释道:“任公子,你是在逃亡,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分危险。”任天翔冷笑道:“就算是充军边关的人犯,临行前也要跟家人道个别吧?我难道连犯人都不如?”说完扬鞭疾驰,全然不顾金耀扬的阻拦。金耀扬气得满脸铁青,却发作不得,只得打马追了上去。他开始有些后悔接下这趟麻烦的急镖了。
策马驰骋在笔直宽畅的街头,任天翔仔细打量起街道两旁的建筑,第一次发觉这些熟悉的建筑是那样亲切,现在突然间要离开,他心中竟有些酸楚和不舍。他最后在一座古朴巍峨的府邸前勒马停了下来,门楣上的牌匾已有些斑驳,不过上面那两个大字依旧遒劲如初。
——任府!这就是任天翔的家,也是义安堂大龙头任重远的府邸,它曾经是长安城地下王国的权力中枢,在义安堂帮众的心目中,甚至不亚于九五之尊的皇家宫城。
不过现在任重远已死,曾经人来人往、烟火鼎盛的灵堂也早已散去,巍峨的府邸如今就只剩下一个空壳,透着无尽的空旷、颓废和破败。任天翔翻身下马,看了看无人打扫的门廊,默默推门进去。老门房任伯颤巍巍迎出来,惊喜交加地问候:“少堂主总算回来了?我……我这就让厨下给你准备早点!你等着,我这就去厨房!”
任天翔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回头对金耀扬示意:“总镖头请留步,我跟家人道个别,这就出来。”金耀扬只得在二门外停步,叮嘱道:“公子快去快回,咱们还要赶路呢。”
任天翔点点头,丢下金耀扬径直去往后院。后院平日就很清净,如今更是空寂无声。任天翔循着小道转过一座假山,就见池塘边一棵百年生的月桂树下,一个背影单薄的小女孩,正望着满池的莲叶发愣。小女孩身着素白孝服,远远望去,就像朵一尘不染的白莲花。
看到女孩的背影,任天翔脸上泛起了一丝暖意,慢慢来到她的身后,促狭地想吓她一跳,谁知女孩已听到脚步声,猛然回头一掌,结结实实地击在任天翔胸膛,将他打得一个踉跄,跟着一腿踢出,直奔任天翔面门,待看清是谁,顿时惊喜万分:“三哥,你……你总算是回来了!”小女孩的脚尖离任天翔的面门已不足一寸,不过总算在最后关头停住。
任天翔拨开她的脚尖,教训道:“女孩子练什么武!想吓你一回都不行。”小女孩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跟着关心地问:“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小女孩只有十二、三岁,像含苞的花蕾惹人怜爱。
任天翔有些愧疚地避开她的目光,含糊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家里……还好吧?”“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装什么大人?”小女孩撅起小嘴,一脸的不甘,“他们所有人都在骂你,说你是个不孝之子。三哥,你怎么不回来为爹爹守灵送终?”任天翔怅然望向虚空,神情黯然,半晌方轻声道:“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我下个月就满十三岁了!”小女孩心有不甘地仰起头,用早熟的口吻质疑道,“现在爹爹走了,就剩下咱们兄妹相依为命,你还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
任天翔苦涩一笑,拍了拍这同父异母妹妹可爱的小脸:“是啊,小琪都十三岁了,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小女孩冰雪聪明,立刻从任天翔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忙问:“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任天翔无奈道:“我遇到点麻烦,要离开长安一段时间。”“我跟你一起走!”小女孩跃跃欲试,竟似把离开长安当成一件开心的事情。
任天翔心中闪过一丝冲动,差点就答应下来,但转而一想,自己是去逃亡,怎么照顾妹妹?他摇摇头:“别傻了,我是不得不离开长安,你跟着我是受罪。虽然爹不在了,可你还有母亲和舅舅,尤其是你舅舅碧眼金雕萧傲,我这一走他多半就能顺顺当当地坐上义安堂老大的位置。有他罩着你,你还是长安城没人敢惹的小魔星。”小女孩不屑地撇撇嘴:“我才不要他照顾,他要不是我妈的堂兄,我都懒得理他。”
二人正说话间,就听远处传来一个女人咋咋呼呼的呼唤:“琪琪!琪琪!”“我妈来了,不跟你说了!”小女孩知道母亲看到任天翔就不会有好脸色,转身要走,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忙从贴身处摸出一物,塞入任天翔手中,“这是爹过世前让我交给你的东西,爹让我无论如何要亲手交到你手中,并且谁都不要告诉,所以连我妈都不知道。”
任天翔一看,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玉质残片,比常见的玉佩稍小些,玉的质地十分普通,正反两面都有粗陋的纹饰。他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实在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便塞还给妹妹道:“还是你留着吧,我不想要他任何东西。”“三哥,这是爹留给你的唯一遗物。”小女孩急道。
任天翔迟疑了片刻,只得收起那块残片。小女孩舒了口气:“爹爹说这东西是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你要仔细收好。妈又在叫我,我先走了。”小女孩说着转身便走,却又依依不舍地回头叮嘱,“三哥快去快回,记得给我带好玩的东西回来啊。”
望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任天翔心中有些怅然。这世上如今就只剩下这么一个亲人,却还要天各一方,这令他倍感孤单。将那块残片翻来覆去又看了半晌,任天翔想不通如此粗陋的东西,怎么会是义安堂代代相传的圣物,再说义安堂是任重远与十八个兄弟打下的基业,往上数也不过才一代而已,哪里又有什么代代相传?难道这其中另有深意?
茫然摇摇头,任天翔将残片贴身收好,带着满腹疑虑悄悄离开了后花园,与等得心急如焚的金耀扬会合,匆匆出门而去。
见任天翔出门后纵马往南而行,金耀扬急忙道:“少堂主,去西域应该走延平门!”任天翔头也不回道:“咱们走安化门,然后再绕道向西。”延平门在西,安化门在南,从安化门绕道向西,要多出半日行程。
金耀扬看看天色,急忙追上任天翔,耐着性子劝道:“少堂主,没有特别的原因就不要再耽误了。”“我当然有特别的原因!”任天翔沉声道。他的目光中带有一种不容辩驳的决断,金耀扬也不敢再反对,只得无奈摇头,怀着满肚子怨气随任天翔向南走安化门。
安化门以南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在旷野之中有一片古柏森森的树林,密密麻麻布满了坟茔,原来这里是一片墓地。任天翔萧然立在一座孤零零的坟茔前,神情黯然。在几丈外,金耀扬坐在马鞍上耐着性子在等候,紧握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焦急。
娘,我要出一趟远门,恐怕要很久以后才能回来看你了。任天翔轻轻抹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了石碑上“名妓苏婉容之墓”几个篆刻大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隐痛,在心中默默道:害你的那个人壮年暴毙,你泉下有知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也许,一死泯恩仇的说法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发觉自己已经不那么恨他了。
任天翔怅然望向长安城方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宜春院长大的懵懂孩童。那一年他刚满六岁,以为世界就是宜春院,女人都是妓女,男人都是嫖客。直到有一天,病入膏肓的母亲将他叫到床前,将一块玉佩交给了他,他才知道自己还有个父亲,义安堂老大任重远!
那是一个江湖上司空见惯的悲剧:情窦初开的大家闺秀,爱上了扬名江湖的黑道枭雄,在一次孽情之后留下了祸种,成为家族的耻辱。为了逃过浸猪笼的命运,她不得不离家出走,辗转千里来到情人所在的长安,才发觉自己只是那个枭雄众多情人中的一个,伤心失望之下由爱生恨,发誓永不再见那个负心汉。一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在长安肯定无法生存,是宜春院的老鸨发现她的潜质收留了她,让她顺利地生下了儿子。为了将儿子养大成人,她无奈堕入风尘,成为名动一时的花中之魁。可叹天妒红颜,在儿子六岁那年她染上了痨疾,临终前无奈告诉了儿子身世。毕竟与儿子的未来相比,仇恨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任天翔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找到了生身之父,认祖归宗成了任家公子。义安堂的眼线遍及大江南北,很容易就查清了任天翔的身世来历,但这依旧无法阻止人们对他身世的揣测,从他进义安堂那天起,“野种”的称谓就一直如影子般伴随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他渐渐明白了这个称谓的耻辱,不过他并不恨母亲,他知道是父亲的薄幸寡情害了母亲一生,他继承了母亲对父亲的仇恨,甚至不再叫任重远一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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