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破军-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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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少将应该快回来了吧?”
他旁边的同伴用力拉动巨大的皮囊,将风鼓入炉中,催动烈焰。
“我看那家伙是回不来啦!国务大臣他们分明是要他去送死的,”斜眼看了一下阴沉沉天色下飞回的孤零零风隼,鼓风的汉子冷笑,“回来了又如何?云家已经倒了,会被国务大臣那边整的更惨——还是战死在沙漠的好!也算一个人物,别回来被整死得不成人样。”
抡锤的精壮少年听得这话,脸色忽地白了一下,抬头怔怔看着半空返回的风隼,竟忘了继续工作。金发松脱开来,沾在额角,赤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
“冶胄!快锤啊,精铁都要化了!”拉着风囊,同伴不耐地大声叫。
“啊?是,是——”那个被叫做冶胄的冰族少年如梦初醒,振作精神抡起巨锤,把融得发红发软的铁条击得火星四溅。仿佛内心有巨大的愤懑,少年这一下再也不多话,只管用足了力气挥舞大锤,一下又一下,似在发泄什么。
“好了,好了,该翻面了!”同伴又忙不迭的提醒——帝国想来管制严格,铁城所有作坊出产锻造的兵器、都必须烙上锻造者的名字,如果发觉兵器有瑕疵或者实战中出现问题,那么从负责锻造的巫抵大人开始,将一层层将责任追究下来,最后落到铸造者身上。
所以,尽管铁城中的冰族从懂事以来就进入作坊、不知打造了多少兵器,所有人却是不敢有丝毫放松。而他们所在的断金坊、更是历来以出产利兵巧器而闻名铁城七十二坊。
听得提醒,冶胄将铁条翻了一面,继续沉默着挥动大锤,仿佛击向什么深仇大恨的人。
“怎么啦小子?有力气没处使啊?”同伴看得纳闷,忍不住嗤笑起来,“那留着力气、歇息时去叶城抱女人也好呀!你这个月也没有告假过一次吧?年纪轻轻,那么忍得啊?”
“砰!”重重一锤击在成形的铁条上,火星如同烟花般迸射开来,吓了他一跳。
“那群混蛋……那群混蛋、是要把云家往死里整么?”冶胄咬着牙,在火光后一字字低语,眼里竟然有野兽一般的狠厉光芒。
“冶胄?你他妈的昏了头了?”同伴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他,同时惊惧地看着外面炉前的锻工有无听到,一叠声低骂,“你想死呀?发什么疯!云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该死的门阀……”冶胄咬着牙,腮上肌肉鼓出来、有一种惊人的杀气:“我们铁城里、百年只出了这么一家子人可以到皇城里去!还要硬生生被那群混蛋给弄死?”
“……”同伴目瞪口呆地看着忽发狂言的冶胄,忽然想起这个年轻人童年时居住在永阳坊,和发迹前得云家人是邻里,不由脱口——“冶胄,莫不是你认识云家姐弟?”
“云家?呵呵……”冶胄忽地笑了起来,“巫真啊……至高无上得十巫,我们这些铁城的人,又怎么高攀得起呢?”
同伴还想再问什么,冶胄迅速低下头去、将已经成形的精铁长剑挟起,浸入了一旁的冷水槽内——“嘶!”一阵白烟立刻腾起,弥漫在狭窄而火热的作坊里,阻隔了一切视线。
云家三姐弟啊……那样遥远的回忆。
冶胄忽然有些失神,直到手里的长剑在水里浸得冷透也没有动一下。
白发苍苍的巫即长老从皇城的藏书阁中走出,连平日手里拿着的金执木拐杖都不用了,沿着朱雀大街一路穿过一般官员居住的禁城、健步如飞地来到了嘈杂的外城。
年轻的巫谢捧着一卷羊皮卷,小跑着地跟在老师后面,微微有些气喘。
脑子里还在回想着片刻前在藏书阁里看到的景象:师傅从阁楼角落积满灰尘的空桑典籍里翻到了这一册《夺天工》,脸色就变了,几乎是颤颤巍巍地用手指翻开了脆弱的羊皮卷,忽然指着一处大声叫了起来。
老人欣喜若狂的声音震得藏书阁的灰尘簌簌而落。
“去铁城!快带上这卷书,跟我去铁城!”十巫之一的巫即大喊,毫无帝国元老院长老的风范,一把扯起了弟子往外就走,“小谢,我终于找到了法子!”
“什么法子?”巫谢莫名其妙地问。
巫即一边走,一边翻开了随身携带的《营造法式·征天篇》,这个毕生钻研格致物理的老人激动得须发皆张,得意洋洋:“我找到改进伽楼罗的方法了!下一次试飞一定成功!不管巫罗他们提供的木材铁器有多垃圾,我都有把握让伽楼罗飞起来!”
“是……是么?”巫谢也被吓了一跳,有些口吃地问。
“当然!快,跟我去找巫抵。”巫即连手杖也不拿了,直跳起来奔向铁城作坊,寻找那个负责铸造冶炼的长老,“让他立刻组织人手,按我画的图铸造器具——真是想不到啊!我想了五十年都无法以机械之道解决的问题,在空桑人的《夺天工》上居然能找到答案!”
究竟是什么方法?居然能解决伽楼罗因为能量浩大、而无法受控制的难题?
要知道伽楼罗不同于靠着单纯机械力飞天的风隼和比翼鸟,庞大的伽楼罗是借用了如意珠巨大的力量而腾空——然而如意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无论沧流战士还是鲛人傀儡,居然无一能驾驭这种惊人的力量,五十年来试飞屡次失败。
而智者大人、虽然一开始给出了伽楼罗的构造图解,却留下了这个难题给冰族。
连巫即大人苦思冥想多年、都无法解决的问题,难道空桑人的古籍上会有答案么?
年轻的巫谢实在是好奇,忍不住偷偷翻看了那让师傅惊呼的一页——
“‘如意珠,龙神之宝也。星尊大帝平海国,以宝珠嵌于白塔之顶,求四方风调雨顺。然龙神怨,不验。后逢大旱,泽之国三年无雨,饿莩遍野。帝君筑坛捧珠祈雨、而宝珠不应。帝怒。大司命乃杀百名鲛人,取血祭如意珠。珠遂泣,凝泪如雨。四境甘霖遍洒。”
薄脆的羊皮纸上,那样一段古老记载短而平淡。
云家要倒了!穿过帝都三重城墙,到处都听到街头巷尾在低声议论。
巫即兴冲冲的脚步也不由缓了一下,花白眉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担忧。
最近云荒大地上变乱又起,征天军团在几十年的平静后再度被派出,破军少将云焕居然铩羽而归、代之以军中不甚得势的飞廉少将。云焕被派往砂之国执行必死的任务,云家三妹、圣女云焰被逐下白塔废为庶人,身为十巫之一的大姐云烛同时不知生死——十年来迅速发迹的云家是巫彭元帅一手扶持上来的,这一倒、不啻于象征着门阀间新一轮角逐的成败。
据前往泽之国追捕皇天持有人的战士返回禀告,飞廉少将带着变天一支、在息风郡已经截获了空桑人。一场激战后空桑将军西京退入了郡城躲避,目下飞廉少将已经将整个息风郡城围得如铁桶一般,开始一寸寸的搜索。截获皇天、已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形式在向着有利于国务大臣巫朗那一方演进。
虽然帝国订有普通百姓不准议论朝政的严格律令,严格的门阀姓氏划分也阻碍了消息的流通,可在最低等冰族聚居的外城里,那些军工作坊熊熊的炉火间,伴随着铁器击打锻造的声音,皇城里的一些是是非非还是被私下流传着。
“小谢……我跟你说过,昭明星已经出现在伽蓝上空。”巫即在坊间顿住了脚步,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你自幼聪明、又是长房长子,担了一族的重任,却向来对政局少有兴趣——其实,这也未尝不是福啊。”
“咳咳。”巫谢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对老师说起这些政局上的纷争,只是道:“我和飞廉交情不错,可是……云焕那小子虽然嚣张,死了却也可惜。”
“死不了的……破军星的光辉虽然暗了一下、却立刻重新大盛,他怎么会死呢?”说着昨夜看到的星象,巫即拈须摇头,“可怕,可怕……风暴卷来前总是让人无法呼吸。”
——脱口的自语,却无意泄露了他一直从星象来观测时局的秘密。
“老师,你是说云焕会拿到如意珠平安返回么?”巫谢问,有些高兴,“那小子向来强悍,想来也不会轻易送命在沙蛮子那里。”
“能不能拿回如意珠,我却不知道了……”巫即沉吟着,眼睛看着半空飞过的巨大黑影——那是一架从西方砂之国返回帝都的风隼,“要看这架风隼带来了什么样的讯息吧?一月之限如今已经过了三分之二,云焕若此刻还无眉目、看来是很难寻到如意珠了。我想,巫彭和巫朗,一定已经等消息等得急不可待了。”
年轻的巫谢抬起头,看着那架风隼渐渐掠低、返回白塔内部,不由微微蹙眉。
他出身清贵、自幼样样占得族中第一,顺利袭了元老院中十巫之位,权倾天下。二十出头的年轻长老英俊聪颖,不知是多少帝国贵族少女梦中的夫婿——然而,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却自始至终无法领会残酷门阀斗争中的真谛。
黑暗一片的神殿深处,云烛只听见自己极力压低的呼吸细微地回荡。
没有其他丝毫声音。
如今外头是夜里还是白天?已经跪了一日的脚已经麻木得没有丝毫感觉,然而她不敢动。黑暗隔绝了凡人的所有视觉,可她知道智者大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依然能洞若观火地看到所有的一切。
自从云焰被忽然逐下白塔、她冲入神殿求情以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
这漫长的、没有日夜的黑暗里,智者大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示意允许她离开。巫真云烛只有同样默不作声地跪在黑暗里,陪伴着这个莫测喜怒的帝国缔造者。
智者大人……到底在想什么?
凌驾大地之上的伽蓝白塔顶端,她陪伴了智者十多年。而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看到过一次智者大人的真容,有时候甚至感觉不到黑暗中那个人的“存在”。已经过去了多久?不知道弟弟在西方广漠里如今又如何……可曾完成任务?可曾夺回如意珠?如果这一次再度失手,回到帝都后必将面对严酷的处罚。沧流帝国的军令,向来如此不容情——那是因为当年订立它的巫彭元帅、本身也是个严厉冷漠的军人吧?
不过,自从云家从属国迁回帝都开始、就得到了巫彭元帅的照顾,如果不是元帅、她或许无法被选为圣女,弟弟也无法在军中平步青云……对于云家来说,巫彭元帅真是大恩人哪。
特别是弟弟,虽然成年后更加冷峻,每次提及元帅的时候眼里依旧有恭谨敬仰的热情。
那样骄傲的弟弟,原来是把巫彭大人当作军人的榜样来景仰的吧?
隐约间,云烛回忆起智者大人刚才答应过的话——“如果你弟弟活着回到了帝都,我或许可以帮他一次”……大人的意思、是说弟弟此刻在砂之国,会遇到生死不能的危险境地?可能无法活着返回伽蓝城?怎么会!
云焕自小有着那般刚强酷烈的脾气,便是八岁时被匪徒拘禁长达数月、也不曾折损了孩童的心智,长大后更是成为帝国最强的战士,破军少将之名响彻云荒。有什么会让他在那群沙蛮子里、遭遇那样的危险和挫败?
门外忽然有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让神思涣散的云烛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