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垒情关-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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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哈密,必须经过苦峪。苦峪位于古玉门县西一百十一里,距嘉峪关四百余里。中间隔了赤斤蒙古卫,卫所便在古玉门县内。赤斤蒙古卫全是蒙古人,是安置故元丞相苦术的徙居地,这是蒙古人中,唯一向大明皇朝效忠的一族,当然有时也向西劫掠,甚至袭杀西域来的贡使总之大事少犯,小事不断,但却是可靠的外藩。
他绘了一份草图,熟记地方形势。两位通事与曾本善答应帮忙,要他带一封手书去嘉峪关找朋友设法请出关的路引。
临行,庄通事诚恳地说:“林爷,大漠万里,你人生地疏,言语不通,如非必要,不去也罢。”
他诚恳地道谢,笑道:“人地生疏确是不错,有两位大人鼎力成全,谅无困难,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
“林兄,如果要找通译,兄弟可以替你聘请一个通晓蒙回语言的人,如何?”曾本善拍着胸膛说。
他淡淡一笑,说:“曾兄的好意,兄弟心领。家叔曾经在京师同文馆任职,通晓五种语文:蒙古、维吾尔、唐古特、东胡、天竺,我想,该已够用了。”
他再次向众人道谢,告辞走了。回到店中他收拾行装,结账毕,提着马包行囊出店。
他的瘦马并未在栏,迎着他的是三个人,八匹坐骑。三个人为首的是男装打扮的杨姑娘,另两人是健壮的年轻小伙子,马上的行囊、弓箭、干粮袋、水囊一应俱全。
“林爷,行装备妥,请启程。”姑娘迎上笑吟吟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他愕然问。
“陪你出塞找霞姐。奇怪么?下古城堡有居处,昨晚我们便来了。你昨天抱小茹时,我便知道你这大英雄将有惊世的举动,所以愿追随骥尾。”
“胡闹!你给我乖乖的返回嵩山堡洗净手脚做闺女,这里没有你的事。”他怪叫。
秦始皇统一天下,建造了万里长城,天下划分南北,长城成了中华与胡人的疆界。长城挡住了异族的入侵,但秦朝也因长城而覆灭。那时,长城的作用仅是防御胡人南下牧马,是消极性的。到了汉武帝时代,长城却成了出击胡人的基地,最佳的防御是攻击,攻击最佳的是将战争带到国境以外。雄图大略的汉武帝,将长城扩展至玉门关、阳关一带,深人大漠每一座关都是出击的基地,名将卫青、霍去病,皆从基地出击,横扫大漠,扬威万里,把胡人赶到欧洲,让那些东方人把白种人蹂躏的抬不起头来。
由于秦朝因长城而覆灭,因此以后的各代皇朝,皆讳言长城,明朝称为边墙。
长城直至大元帝国统一天下,将国境扩展至欧洲,方失去重要性,成为大元帝国的内城,但到了明朝,长城便成了汉蒙两族的战争第一线。直至大清统一天下,大明皇朝与大元帝国同归于尽,这条长城再次失掉作用,结束了两千多年的纷争。
大明皇朝立国以来,只有一个永乐皇帝还有些眼光,也只有他敢带兵出塞攻击大漠的元朝余孽,也只有他敢亲自带兵马冲锋陷阵。以后的皇帝们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文官贪财,武官怕死,大多数的人皆主张关上门防盗,不敢开门捉贼,把边墙看成大门,把那些蒙、胡、回、番,都看成贼,门关上了,贼却在门外攻门挖壁撬窗户。除非贼子投入火把要烧屋,屋内的人是不敢开门出外捉贼的。因此,贼的胆子是愈来愈大。
嘉峪关便是一座门,门内的官兵只知关上大门作威作福,混日子浪费粮食,门外的各种贼天天在设法攻破大门洗劫。河西四郡北面是蒙人,西面是回回,南面是番人,你来我去烽烟四起,鸡犬不宁。
当然,把这些蒙、回、番喻为贼,确也有失公允,这些游牧民族也有好人,同样有组织,有酋长,有势力范围。同样也希望和平,更希望能获得温饱,希望生活过得好一点。人与人之间造成隔阂的原因甚多,风俗、语言、种族、生活方式……假使能了解他们的风俗与语言,彼此之间至少可以保持局部的和平。在关内,住了不少已同化了的蒙、回、番,这些人与汉人已能和平相处共同生活。在关外。也有不少汉人混迹其中,在其中生根,过游牧民族的生活。
一般说来,愈往西走汉人的安全愈没保障,除非这位汉人能说当地的语言,倒不是那些民族特别仇视汉人,而是种族甚多,部落甚众,彼此因争牧地不断仇杀,任何一个入侵者都可能是仇敌,不仅是汉人危险,其他部落的人同样不安全。
林华拒绝杨姑娘同行,带一个汉家美娇娃到大漠涉险等于是带了一千个不安,一万个可怕,他可犯不着替自己找麻烦。
但他接受了姑娘所送的一匹乌锥,和一张五个力的弓,那是杨堡主心爱的坐骑和用作装饰品的铁胎弓。这两样东西,都是他昨天用来击溃回回堡人马的武器。
这次他冒险深入大漠,希望找到当年的爱侣,也许是想救回沦落异邦的旧情人,也许是想替小茹找回母亲,也许两者皆有,到底是为慈为爱?连他自己也感到有点模糊,意识含混,很难分析何者重要。总之,不管他内心中转些什么怪念头,打些什么主意,但要见见昔年旧侣的心愿,确是极为强烈,足以令他不顾一切冒险深入大漠异域。
出了嘉峪关,自关西直至沙州卫千里地域,可说是地最肥沃,形势最乱的三不管地带,弱肉强食,人人称雄各自割据的乱境。目前,沙州卫已废,把卫所的人迁至甘州定居,该卫曾经叛变投降瓦刺的一部份部众,多被甘肃镇将任礼一举擒获,遣送至山东东昌一带安顿,那是正统年间的事。最远的沙州卫废了,落入土鲁番的回人手中,因此在苦峪以西,官兵有许多年不曾来过了。这一带数百里沃野中,便成为各族的探子、浪人、强盗、私贩、偷马贼、冒险家、亡命者、逃犯戌卒、族亡家破的土酋……的乐园。这儿有草原,有河流,有泉水,有山冈,有石碛沙砾地带,有可观的野马黄羊可猎,有因战乱而内徙的汉人留下的废村堡可以藏身。总之这儿是汉、回、蒙、番各族的人种展览场,并有来自西域各国被拒绝人关,因而流落此地进退维谷的贡使,谁的本领大谁的人多,谁便可以活得顶得意顶快活,真正的良民少之又少。
第一天午间,他过了大草原,接近了黑山儿,情形就有点异样了,沿途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牲口,没有住了人的堡寨山间草原附近,仅可不时发现一些墙坍屋倒的废堡遗迹,走了好半天,不见有零星的行旅。但大道仍然明显地出现在眼下,无数跨痕清晰可见,并未被荒草所掩没。唯一不同的是,路上不见有车辙,可知在这一带活动的人,不用车辆作为交通工具。
黑山儿,从前是出边巡逻的兵士们,作为会哨地点的一处姑台,但自从封闭贡道之后,这儿不再有官兵光临,十栋以柳枝及牧草搭成的歇脚处,仍然屹立在坍坏的堡墙内,堡门已毁,空荡荡地,成为不设防的废堡。附近的土民,早已洗劫一空。这儿距嘉峪关五十里,太平盛世时是一处中途站,但如果是驼队,这儿确是宿站。
远远地,便看到耸立在小山顶端的废堡。山不高,圆圆地土色苍黑,有草而不见树影,南面远处的南山峰峦起伏,高人云表,山巅积雪银光闪亮,那就是祈连山,土人称南山,也天山。北虏的祈连意是天,反正高人天际的山都称天山。
大道通过堡北,往来的旅客如在平时,可入堡打尖歇脚。
乌锥马驰入残破的堡门,堡内居然有人马。破屋前的拴马椿上,一排拴了六匹坐骑,门毁窗坏空无一物的破窗中有人影幌动,前廓下坐着一个青衣大汉,一看便知是汉人,一手抓住杂粮制的干粮硬饼,一手抓着肉脯,身旁放着水囊,正在狼吞虎咽进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驰而来的一人一骑。
林华在屋前的拴马椿前下马,一面拴缰一面向大汉含笑招呼:“呵呵!好半天方看到一位同胞,幸会幸会!老兄,从关内来的?”
大汉打量着他,指着他的牧装说:“老兄,你的马从东面来,要往西走,你这一身内地牧装往西定会出毛病的。咱们几个人也是往西走的,你这人胆子未免太大了。”
林华取下食物包与水囊,进入廊下笑道:“在沙州卫以来,这身收装不会发生意外,反而老兄这身中原短打扮,却可能引起是非哩!老兄放在身后的鬼头刀,更是招祸之源。”他一面说一面向屋内走。
“老兄,别进去,在外面进食不凉快些么?”大汉伸手虚拦,阻止他入屋。
里面有人低声谈话,似在争论不决。他不愿意惹事,在一旁坐下,打开食物包,拔掉水囊的塞子,递给大汉笑道:“我这里面盛的是酒,喝两口,怎样?”
大汉生得其壮如牛,虬髯戟立,大眼大鼻大嘴大板牙,似乎四肢五官都比常人大一号,双目炯炯有神,古铜色的脸膛泛着健康的光彩,年约三十开外,闻言裂嘴一笑,毛耸耸的大手在襟上揩掉油腻,一把接过酒囊,咕噜噜一口气喝掉半斤十两方满意地添着嘴唇,递回酒囊说:“喝!过瘾,真正的肃州酒泉老酒。喂!千万别说你给我喝了酒。”
“你不是喝了么?”林华笑问。
大汉用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说:“我大哥说,这次到西凉办事重要得紧,不许喝酒误事。他娘的,半天没喝酒,口中淡出鸟来。喂!再来两口怎样?”
林华将酒囊递过,说:“我这酒囊可盛十斤,你爱喝多少请便。到了西凉,那些马乳酿的酒又酸又臭,你想喝也无法下咽。别人带水我带酒,我可不怕误事。”
大汉喝了个心满意足,才恋恋不舍地递回说:“大哥办事讲的是一千个小心,一万个谨慎,没奈何,只好跟着活受罪。我姓彭,名芳,行三,绰号叫铁金刚。老兄,你呢?”
“我叫林华,你老兄是蒙人还是汉回?”
“你怎么不说我是汉人?”铁金刚瞪着怪眼问。
“你有个大脑袋,须多唇厚,额高鼻高,像是回回。有一双带灰色的瞳子,额微削而高颧,所以也像是蒙人。”
“在下是祖居平凉的士扈特人,告诉你,河西四郡原本就是咱们的老家。”
“哦!难怪你希望我认为你是汉人。既然居住在关内,汉回一家用不着分的。”
“本来就不分,汉人也有不少信回教的人,咱们回人也有不少反教的,吃猪肉吃酒好过瘾。像我,对酒有强烈的嗜好,也算是反教。”
“那么,你与河西马家不同宗族了。”
“回教派流行多种,河西为登根派,又分新旧二派。河西马家为新派,称胡门。”
“看了你的相貌,该是胡门,你的胡子名副其实,怪的是所谓胡门,该是咱们汉人称贵教留胡的阿浑而起的名称,你也称胡门……”
“古怪,是不是?我彭家的先祖本姓纳玛伊提,改了汉姓便出教啦!所以你最好不要将我看成回人。老兄,你到边外来,有何贵干?”
“找人。你呢?”
“哈哈!也是找人。咦!又有人来了。”
蹄声人耳,有三匹马来自东面。铁金刚发出一声忽哨,通知屋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