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下)〔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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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泉水还是两年多以前发现的,难道一个流浪汉会像梦想会见情人那样,梦想着再看到这股泉水?他会梦见它,梦见它周围绿草如茵,一只小鸟儿在灌木丛中鸣啭吗?
他继续细心观察,看到了一些更难解释的事例。在监狱里,在他周围这些人们中间,当然有很多事情是他没注意到的,而且他也根本不会想注意。 不知为什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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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眼睛望着地下:周围的一切他看了就感到极端厌恶,难以忍受。 但后来有很多事情开始使他感到惊奇了,于是他有点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了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事情。 一般来说,使他最为惊讶的是,在他和所有这些人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可怕的深渊。 似乎他和他们是不同民族的人。 他和他们互不信任,互相怀有敌意。 他知道而且了解这种隔阂的主要原因;以前他从不认为,这些原因真的是那么深刻和严重。 监狱里也有一些波兰籍的流放犯,都是政治犯。 那些波兰人简直把这儿所有人都看作没有知识的粗人和农民,高傲得瞧不起他们;拉斯科利尼科夫却不能这样看待他们:他清清楚楚看出,这些没有知识的粗人在许多方面都比这些波兰人聪明得多。 这儿也有些俄罗斯人——一个军官和两个神学校的毕业生,——他们也很瞧不起这些人;拉斯科利尼科夫也明显地看出了他们的错误。他本人也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大家都躲着他。 最后甚至憎恨他了——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原因。大家都瞧不起他,嘲笑他,就连那些罪行比他严重得多的人也嘲笑他所犯的罪。“你是老爷!”他们对他说。“你能拿斧头吗;这根本不是老爷干的事。”
大斋期的第二周,轮到他和同一牢房的犯人去斋戒。 他和其他人一道去教堂祈祷。 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一次发生了争吵;大家一下子全都起来疯狂地攻击他。“你是个不信神的人!你不相信上帝!”他们对他吼叫。“真该宰了你。”
他从来也没跟他们谈过上帝和宗教,他们却要把他当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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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信神的人杀死他;他不作声,也不反驳他们。 有一个苦役犯人狂怒地朝他扑了过来;拉斯科利尼科夫沉着地、默默地等着他:他的眉毛动都不动,就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抖动一下。 一个押送他们的卫兵及时把他们隔开了——不然准会发生流血事件。对他来说,还有一个问题也没解决:为什么他们大家都那么喜欢索尼娅?她并不巴结他们;他们难得碰到她,有时只是在大家干活的时候,她到那里去,只待一会儿,而且是为了他才去的。 然而大家都已经认识她了,知道她是跟着他来的,知道她怎样生活,住在哪里。 她没给过他们钱,也没为他们效过力。 只有一次,在圣诞节,她给监狱里的犯人们送来了馅饼和白面包。 但是渐渐地在他们和索尼娅之间建立起了某些更为密切的关系:她代他们给他们的亲属写信,替他们把信送到邮局去。 他们的亲属到城里来的时候,都据他们的介绍,把带给他们的东西,甚至金钱交给索尼娅。 他们的妻子或情人都认识她,常到她那里去。 每当她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干活的犯人的时候,犯人们都会摘下帽子,向她问好:“妈妈,索菲娅。 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最可爱的母亲!”
这些粗野的、脸上刺了字的苦役犯人对这个瘦小的女人说。她总是微笑着鞠躬还礼,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 他们甚至喜欢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回过头来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样子,并且赞美她。 甚至为了她是那么瘦小而赞美她,直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才好。他们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给他们治病。斋期的最后几天和复活节的那一个星期,他都躺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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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 病渐渐痊愈的时候,他记起了还在发烧和昏迷不醒的时候作的那些梦。 他梦见,全世界注定要在一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可怕的瘟疫中毁灭,这场瘟疫是从亚洲腹地蔓延到欧洲来的。 所有人都必死无疑,只有很少几个才智超群的人得以幸免。 发现了一种新的旋毛虫,一种能侵入人体的微生物。 不过这些微生物是有智慧、有意志的精灵。 身体里有了这种微生物的人立刻会像鬼魂附体一样,变成疯子。 可是人们,从来没有像这些病人那样自以为聪明过人,而且坚信真理。 对于自己所作的决定、科学结论、自己的道德观念和信仰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坚信不疑。 一批批村庄、一座座城市,全体人民都传染上了这种瘟疫,都发疯了。 大家都惶惶不安,每个人都认为,只有他一个人掌握了真理,看着别人都感到痛苦不堪,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十分痛心。 大家都不知道该审判谁,该如何审判,对于什么是恶,什么是善,都无法取得一致意见。 都不知道该认为什么人有罪,该为什么人辩护。 他们怀着失去理性的仇恨互相残杀。 他们各自调集了大批军队,向对方发动进攻,但是在行军途中,这些军队却自相残杀起来,队伍混乱了,战士们互相攻击,互相砍、杀,人在咬人,人在吃人。城市里整天鸣钟报警召集所有的人,可是谁也不知道,是谁,又是为什么召集他们,然而大家都感到惊慌不安。 大家都丢下了日常工作。 因为每个人都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出自己的改良计划,但却从来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农业荒废了。 有些地方,人们聚集到一起,同意去做什么事情,发誓决不分离,但是话音未落,却立刻干起与自己刚才的建议完全相反的事情来:大家互相指责,斗殴,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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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开始发生火灾,饥荒。 人和一切事物都毁了。 瘟疫在发展,继续到处蔓延。 全世界只有几个人能够得救,只有那些心灵纯洁、才智超群的人,他们负有繁衍新人种和创造新生活的使命,他们将使大地焕然一新,彻底净化,然而谁也没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些人,谁也没听到过他们说的话和他们的声音。使拉斯科利尼科夫异常苦恼的是:这毫无意义的梦呓竟在他的记忆里唤起如此悲哀和痛苦的感情,热病发作时梦中的印象竟这样长久地萦回不去。已经是复活节后的第二周了;暖和的天气,天空晴朗,春天到了;囚犯病房里的窗户打开了(窗上装了铁栅,窗外有哨兵巡逻)。在他生病期间,索尼娅只在病房里探望了他两次;每次都得请求批准,而这是很困难的。 但是她经常到医院的院子里来,站到窗前,特别是在傍晚,有时只是为了在院子里稍站一会儿,以便可以从远处望望病房里的窗户。 有一天傍晚,已经差不多完全恢复健康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睡着了;醒来后,他无意中走到窗前,突然在远处,看到了在医院大门附近的索尼娅。她站在那儿,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仿佛有个什么东西猛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他颤栗了一下,赶快离开了窗边。 第二天索尼娅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来。 他发觉,自己在焦急不安地等着她。 他终于出院了。 回到监狱,他从囚犯们那里得知,索尼娅病了,睡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他非常担心,托人去探望她。 不久他得知,她的病并不危险。 索尼娅也得知,他十分想念她,关心她,于是托人给他带去一张用铅笔写的条子,告诉他她的病好多了,她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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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了凉,有点儿感冒,她很快、很快就会到他干活的地方去和他见面。他看这张条子的时候,心在剧烈而痛苦地狂跳。又是晴朗而暖和的一天。 大清早六点钟的时候,他到河岸上干活去了,那儿的一座板棚里砌了一座烧建筑用石膏的焙烧炉,也是在那儿他们要把石膏捣碎。 去那儿干活的只有三个人。 有一个囚犯和押送犯人的卫兵一道到要塞领工具去了;另一个犯人动手准备劈柴,把柴堆到焙烧炉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板棚里出来,来到河边,坐到堆放在板棚旁的原木上,眺望那条宽阔、荒凉的河流。从高高的河岸上望去,四周一大片广袤的土地都呈现在眼前。 从遥远的对岸隐隐约约传来了歌声。 那里,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游牧民族的帐篷宛如一个个黑点,依稀可辨。 那里是自由的天地,那里住着与这里全然不同的另一些人,那里的时间似乎停止了,仿佛亚伯拉罕的时代和他的畜群还没有成为过去。 拉斯科利尼科夫坐在河边,目不转睛地凝神眺望着;他渐渐陷入幻境和想象中;他什么也没想,但是某种忧虑却使他心情激动不安,使他感到痛苦。突然索尼娅在他身边出现了。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这里,坐到他的旁边。时间还很早,清晨的寒气还没有减弱。她穿一件寒伧的旧大衣,头上包着那条绿色的头巾。 她脸上还带着病容,十分消瘦,面色苍白。 她亲切而高兴地对他微微一笑,却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向他伸过手来。她把自己的手伸给他的时候总是怯生生地,有时甚至根本不敢把手伸给他,似乎害怕他会把她的手推开。 他好像总是怀着厌恶的心情和她握手,见到她时总是好像感到遗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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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在她来看他的这段时间里,他执拗地默默不语。 有时她很怕他,经常怀着十分悲痛的心情回去。 但是现在他们的手没有分开;他匆匆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睛望着地下。 只有他们两个人,谁也没看到他们。 这时候押送犯人的卫兵把脸转过去了。这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道,但是好像不知有什么突然把他举起来,丢到了她的脚下。 他哭了,抱住了她的双膝。最初一瞬间她大吃一惊,吓得面无人色。 她跳了起来,浑身发抖,望着他。但立刻,就在这一刹那,她什么都明白了。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露出无限幸福的神情。 她明白了,她已经毫不怀疑,他爱她,无限地热爱她,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他们想要说话,可是谁也说不出来什么话。 他们都热泪盈眶。 他们俩都面色苍白,两人都很瘦;但是在这两张仍然带有病容的、苍白的脸上已经闪烁着获得新生的未来的曙光。爱情使他们获得了新生,这一个人的心包含有另一颗心的源源不尽的生活源泉。他们决定等待和忍耐。 他们还得等待七年;而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还有多少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无穷无尽的幸福啊!
然而他获得了新生,他也明白这一点,已经获得新生的他以全身心充分感觉到了这一点,而她——她只是为了使他活下去而活着!
那天晚上,牢房的门锁上以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床板上想着她。 这天他甚至好像觉得,似乎所有苦役犯人,他以前的那些敌人,已经用另一种眼光来看他了。 他甚至主动跟他们说起话来,他们也亲切地回答他。 现在他回想起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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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不过,不是应该如此吗;难道现在不是一切都应该改变了吗?
他在想着她。 他回想起,以前他经常折磨她,让她伤心。回想起她那苍白、消瘦的脸,但是这些回忆现在几乎并不使他感到痛苦。 他知道,现在他会用多么无限的爱来补偿她所受的一切痛苦。而且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