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包括所有番外)-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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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祯身量中等,纳言寡语,行事成稳,不喜张扬,平日既是当朝一品又是宗亲苏相走得不远不近。这一回遭之连累,未作一字,停职后多闭门不出,偶尔上街道书坊、画铺等斯文之地稍作流连,生活单调简朴。
这样生活过了几日下去,他识得一位奇人。
该人相貌平平,一生书生迂腐气,于书画坊内设桌卖字,左右两手各掷一笔,同时挥毫,落字各不相同,待笔落,一幅对联上下皆成。
双手皆能书者,已属罕见,双手能书又各书异字者,由不得人不称奇。
只是,进书画坊买字画购画客人中,真正懂得风雅者实在少之又少,大多人是为了购名人佳作装饰身价,或储于家中留待日后价值飙升时大赚一笔。是以,书生四边围观者不在少数,拍手叫好者大有人在,愿意出银子买下这无名小卒笔墨者,却寥寥无几。尤其书生每幅字要价十两,且分文不让,更使买客摇首却步。
“这位兄台,在下有意请兄台到对接茶楼小坐,可否赏脸?”苏子祯观望多时,眼见书生一双孤傲眼眸因诸客冷落盈上不堪与嫉愤,走上前拱手相邀。
书生冷声:“小生不认识阁下,为何要与阁下饮茶?”
苏子祯笑颜可掬,道:“在下也是个读书人,见兄台文采洋溢,生了羡才之心,亟望一识。还请兄台赏个面子。”
“小生正为五斗米折腰,无暇奉陪。”
“兄台的字骨力遒劲,爽利挺秀,深得柳体之风骨,蕴刚硬志性。在下愿意买下兄台所有的字。”
“阁下是在可怜小生?”
“不不不,兄台误会,在下只是难抑爱才羡才之心,兄台志比天高,见字知人,在下愿结交阁下这个朋友。”
费了半个时辰的唇舌,未能说动书生成性。翌日他再去,书生仍在。他复上前攀谈结交,仍被拒之于千里。如此一二去,十多日后,书生排斥防备之色渐微,彼此终得熟稔。
这一日,两人正在就书画流派高谈阔论,书画坊东家凑,满面难色请书生别移他处谋生。东家话说得极是坦白,书生在此现场双手挥毫,初始的确多引了一些客源,如今新鲜劲头过去,客人兴尽了再不上门,还平白占了坊内空间,在商言商,望请包涵。
书生痛斥东家铜臭满身,利欲熏心,愤而出门。苏子祯趋步相随,又度盛情相邀,所邀之处成了自家府门,道府内缺一名文薄,月例五两,免费用笔墨纸砚,还请赏光。
书生沉思半响,终抵不过生存压迫,应下了差使,但犹不愿使自己有寄人篱下的卑弱,不在侍郎府内寄住落宿。
苏子祯自是满口应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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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那个书生当真已经离开京城?”
“确定无误。我会派人将他缠在中途耽搁半年,时间够么?”
“够了,苏氏一族不该再有更长时间的富贵日子。”
“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変的事,莫假他人之手,即使你最信任的人。”
“当然,我怎会让别人关照苏相大人?而我离京后,由你代之。”
“离京?”始终面朝窗外的樊隐岳回过头。“你要离开京城?”
“边境起了摩擦,我奉皇上圣谕赶往调和,以免事态扩大,并巡视边境防务。”
“是与羲国么?”
柳持谦颔首。
樊隐岳讥哂,“皇上怎会派兆郡王去呢?以公主换和平,才是皇上最擅长的事呢。”
“你……”柳持谦心中一紧。“你不会连皇上也恨罢?”
她黛眉微扬,“不可以么?”
“不要告诉我,你的报复名单里,他也在上面?”
“不要告诉我,你只满足于兆郡王这份荣华富贵。”
“你——”瞬时内,戾气与杀意,充斥在柳持谦周身每处,玉颜陡划寒岩,代表薄情的薄唇内,挤出字如冰珠,“你,在,说,什,么?”
“兆郡王想让我把话再重复一遍?”樊隐岳反诘,处之泰然。
柳持谦眸如冰刀,“不要以为你是我的姐姐,我就不会拿你如何,那种大不敬的话……”
“我从没有以为我是你的姐姐。”
“你——”
“你我此下,不过各取所需。”
“你——”
“你比谁都在意你的侧妃之子身份,它让你在出生之始便矮人一截,昔年太子遴选陪读,你是所有备选者中最为优秀出色的,得选者却是平庸的良亲王世子,这中间,只因一个庶出,一个嫡生,那份缺憾不是正妃视你如己出便能补偿得了的。落选那日,你很难过,正妃却因亲子获选欣喜,给不了你所要的安慰,你跑到我们的小院,母妃不知你意,我却一清二楚。你是想找母妃诉苦罢?那日,我是有意霸住母妃疼爱,让她无心顾你。”
“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很明白有素食一族在,莫说你那个比天要高的志向,纵算超越一个良亲王世子,也是阻难重重。皇上为了安慰苏氏一族,不会让你的爵位比郡王更高,而良亲王世子将却要成良亲王,郡王大人如何忍受自己要再度向人行礼?”
她话淡声淡,目光更淡,这个和她留着同一个父亲母亲血液的人,注定无法亲近。那些积累在岁月的沉霾,是他们中间挥之不去的隔亘。她不信任他,一如他不信任她,两人此时能坐于一处,皆因此时目标一致。在未,挥戈相向之日,这一刻想,必定似一场虚话。
“你不该……”
笃。笃。笃。
门叩响。室内二人皆起警惕,音乐呀隐于门后,问:“谁?”
“我。”
“先生?!”樊隐岳扯开门,将自己送入那双能使她忘却孤寂的臂弯内。
有你,足矣。
逐四八
苏子祯请了奇人进府,并不急于启用,每日委以一些眷写抄录的轻松活计令之心安理得,膳食丰盛,用度宽绰,礼遇周致,面面俱全,待之如上宾。
如此近一个月功夫过去,终到了重用时候。
“何兄,这些天在府里做得还习惯么?”
何兄,何慕然,进京赴考的赣南书生,书画坊内双手挥毫的奇人,放下手中书卷,向踏进书房内的主家敛袖揖礼,“苏大人待晚生恩比天高,晚生不胜感激。”
“说这些话做什么?你我一见如故,以何兄这等奇才,在下怎能使何兄埋没于市井之中?”苏子祯语态坦然真诚。“何兄进府恁多天,在下疏于陪伴,今日闲无事,你我月下长谈如何?”
“苏大人有兴,晚生自当奉陪。”
“在下在花园备了薄酒,请何兄移步。”
弯月悬空,月下花畔,对饮者颓坏换盏,吟诗作赋,恁是风雅。喝到浓处,苏子祯随口问:“不知何兄两手成书的本事师从何处?”
何慕然神容立时落寞,“哪有什么师呢?那不过是晚生闲极无事时的排遣,用在同窗前卖弄的。曾被夫子斥为华而不实,晚生还曾心怀不满。不料到了京城囊中羞涩时拿赚钱,方明白父子所言有理。悔不当初呐。”
苏子祯不以为然,“这话从哪里说起?这项本事并非人人都有,何兄的夫子会斥责何兄,依在下看,无非是文人相轻,嫉才妒能而已。”
“苏大人不必安慰晚生,到了京城,晚生方知天下人才济济,自己才微学薄,两个月后的科考已然连想也不敢想,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呐。”叹息着,酒入愁肠。
“何兄此话差矣。以何兄的才华,纵然不能高中榜首,也必进三甲。况且,世上路由千万条,出人头地并非只得科考一途。”
苏子祯话里有话,偏生有人不能体会,一径摇头哀叹,“苏大人位列当朝二品,位高权重,自然不能体会晚生心中凄凉,晚生……”
迂腐木讷的书呆子。苏子祯骂一声,脸上笑颜更盛,“在下既然欣赏何兄,必会鼎力相助,在下愿意做一回识得千里马的伯乐。”
“……真的?”何慕然眼内希冀陡现。
“在下已经向尚书大人举荐何兄。尚书大人平生不爱他物,最喜妙字,听闻何兄妙笔能书,甚是惊奇欣赏。若何兄乐意,在下可安排何兄与尚书大人见上一面。”
“这……”何慕然整了整头顶儒冠,捋了捋儒服袍袖,一时间手足无措。“晚生怎有这个荣幸?”
“何兄没有,谁还能有?尚书大人喜欢以文会友,明日我带何兄前去拜会,你在坐在屏风里之后,双手持笔,将室内谈话一一记下,左右两份最好是以不同字体展现。奉到尚书大人面前,尚书大人定会爱不释手,给何兄一个大展鸿图的良机。”
“晚生从命。”
“不过……”苏子祯面现迟疑。
何慕然忐忑,问:“有何不妥么?”
“明日的谈话,许有一些令何兄困惑讶异之处,何兄听了切记莫要声张,回头在下会向何兄妥当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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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惑讶异之处?及待一番车马颠簸,下车即身置一高门深院,被下人领着坐于屏风之后,耳闻前堂之声,何慕然暗暗抽息:厅内所谈,何止于令人困惑讶异?
厅内所坐,听彼此称呼,皆为朝中政要,酒过三巡之后,居然公开阔论起当今天子功过,言间全是鄙薄之意,极尽嘲弄讥讽。元熙帝在这些人口中,成一个无德无能无才无政的万古昏君,兴致高盎时尚要赋诗击歌,好不快活恣意。
这等事,让人记载登陆,居心何处不言自明。
纸上所书文字,对其内所坐每人皆是把柄。
刹那间,了然于胸。
这个苏家实在是……好手段。
苏氏除苏変外,皆位居低阶,不事张扬,给人以低调谦和之象。于是,纵苏相遭贬,诸苏氏人也少有沾嫌,保得身家平安。暗内,诸苏氏人以此等伎俩将朝中重臣把玩于掌中,操纵着天历政局朝象,宛若天历朝无冕之王。
这……实在是高明,匪夷所思地的高明。若非已坐在此处,绝然想不到苏家人设得出这般的机关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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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兄,何兄?何兄,发生了何事?”
连连唤声惊回何慕然震愕到无以复加的神思,两目聚焦一瞧清了眼前斯文和气的笑颜,骇得两眸大瞠,“你你你……”
“在下怎么了?”苏子祯犹温和得如春风化雨。
“你们大逆不道!大逆不道,你们敢辱骂圣上,你们狼子野心……”
“不急不急,何兄有话慢慢道,在下有的是时间和耐心陪伴。”
“你你……”何慕然盯着这张脸,一时难以断定这人是否便为苏氏真正当家?谁知道其人背后有没有更高级段的推手呢?
“何兄把方才厅内谈话记得甚是详尽齐全,在下向有功必赏,这是十两黄金,何兄先拿着,若觉得不够,随时到账房支领,在下对何兄有求必应。何兄须知,你一人便做了以前两人的工,在下亏待不得。”
“我……我不做了!我何某人饱习孔孟之道,忠君爱国,责不容贷,岂能……啊——”
惊叫声,自于忽从墙间壁橱里栽到眼前的尸体。两具尸体,一个无臂无足,双眼暴凸;一个无眼无舌,血肉模糊。
“啧。”苏子祯摇首。“二位怎么出了?难道是嫌在下为二位设的安身之所太过狭窄?唉,在下也是一番好心,想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