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歌行--第四部-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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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若神情,淡淡地与我信口闲谈,偶尔下一局棋,或是聊一聊我手中正读的书卷。态度倒比以前
平和了许多,有时候甚至称得上友好,让我一不小心就会产生错觉,误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宫变之
前的和睦时光。
只是未免觉得场面颇有些怪异——这种宁静平和的气氛与我手足上的镣铐殊不相称。但祁烈既然
有本事对此视而不见,我也就只能心平气和地安之若素了。
尽管祁烈再不肯对我提及外面的情形,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之深,仍不难从他的行色中看出些许
端倪。祁烈似乎很忙,虽然态度一如往日般从容沉稳,脸上却有时会带着难以察觉的隐隐倦意。
他的神情总是冷冷的,很少暴露出自己的心思,但从他的眼中时而惊鸿一现的光芒里,我却能感
觉到他心中深深潜藏的紧张与兴奋。不难猜测,北燕此时的权力斗争想必已趋于白热化,就连搅
在他们中间混水摸鱼的祁烈,神经都明显地紧绷了起来。
室中无日月。按三餐的次数屈指算来,我落在祁烈手中已经有十余天。朝中的风云瞬息变幻,覆
雨翻云,这时也不知成了何等光景。如果北燕王压得住阵脚还没什么大碍,万一他真的病重垂危
,无力出手掌控大局,北燕大概就要多事了。
这确实是西秦趁虚而入的大好时机,只不知……祁烈究竟会做些什么呢?
我一边垂首沉吟,猜测着祁烈可能采取的行动,一边拈着一枚棋子轻轻地敲着棋盘,心不在焉地
与自己对奕。思忖良久,不知不觉间,盘中的局势竟被我搅得纷繁复杂,混乱无比,待我从沉思
中回过神来,黑白双方已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几乎连个头绪都理不出来了。
我怔了一下,对着棋局出神良久,突然哑然失笑。信手挥出,将盘中的棋子尽数拂乱,推枰而起
,不再去理会这一团乱麻。我还笑拓拔弘不够洒脱,无法抛开掌握王权,称雄天下的野心和梦想
,可是我自己明明已不在局中,却还要替别人劳心伤神地算来算去,又真是何苦来由?
真真是看棋看得把自己都陷进去了。
放下心事,一时间只觉得心神一爽,刚想起身下床活动一下手足,祁烈突然推门而入。他这次居
然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眉目飞扬,神情雀跃,一张生动明朗的娃娃脸上带着兴
奋的笑容,竟是让我担心了好久的乐言。
“小乐?你怎么来了?你没事吧?”我意外地道。
乐言吐吐舌头,在祁烈身后向我偷偷地做了个鬼脸,没敢出声说话,只是悄悄地指了指祁烈。
我皱了皱眉。“还不能跟我说话么?他还在罚你?”
乐言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又指指祁烈。祁烈却一直没开口,只是冲乐言点点头,乐言立刻上前一
步,从怀里取出一把钥匙,把我手足上的镣铐都打了开来。
我一愕,抬头看向祁烈。祁烈今天的表情与往日不同,虽然还是抿着唇不说话,但俊美高贵的脸
容不再冷漠,五官的线条几乎称得上柔和了。
“今天晚上……我们到外面喝酒。”
“为什么?”我疑惑地问。
祁烈的脸色仿佛僵了一下。
“你忘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又仿佛有些怅惘与失落。“算了……既然你已经不记得
,那就不必问那么多,只管喝酒就是。”
什么啊?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藏头露尾地不肯好好说出来。我转头看一眼乐言,这家伙正鬼
鬼祟祟地向我挤眉弄眼,好象很着急地想暗示我什么,却又怎么也没法清楚地表达出来。
到底什么事?我用眼神问他。
乐言眨眨眼,努力用夸张的口型向我示意。可是还没来得及说几个字,祁烈突然冷冷地扫了他一
眼。乐言吓了一跳,连忙缩缩头不说话了。
我心中疑惑更盛,想不出祁烈搞的是什么名堂。不过看乐言的神情如此轻松,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那就索性不问了,由他去吧。
跟着祁烈出了石室,七折八弯地拐了好几次,过了两道暗门,我才从一大堆房间中转了出来,到
了一个小小的庭院。
受伤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得见天日。
其实这个说法不尽准确。因为当我迈出房门时,外面已是入夜时分。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深黑
丝绒般柔和静谧的天幕上繁星灿烂,一轮皎洁如玉的明月遥遥地挂在天边,洒下一片如水的清辉
。
久居暗室,不见天光,早已习惯了石室中昏黄灯火的我,一时间竟不能适应这灿若水银的明亮月
光,双眼有些轻微的刺痛。
我微微眯了一下眼,放松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情一畅地享受着户外的新鲜空气给胸腔带来的舒
适感。温和舒爽的晚风轻柔地拂过,带来一阵缥缈如烟的淡淡清香,在花木扶疏的小小院落中萦
回不去。
这种清香在北燕并不常见,却是我所深深熟悉的。
时序已是到了仲夏,应是荷花盛开的时节了。
在我还只是一名皇子的时候,曾经在京城的夏宫中种了一池清如月华的美丽白莲。每到仲夏,我
总是喜欢和祁烈载酒到池边赏荷玩月,兴之所至,每每在盈盈如水的月华中喝得尽情一醉,才会
在第二天早上带着满身的荷香晨露趁兴而归。
那一段开怀畅意的日子,是我至今难忘的美好时光。
如今又到荷花时节,夏宫中的一池白莲应已盛放,而我却已经远离乡关,客居北燕。不光时过境
迁,情境已非,就连当时共饮的两个人,也再不是当初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我无声一叹,心头不觉有些怅惘。
祁烈似是猜出了我的心思,抿唇不语地转头回望,月光下清亮如水的双眸中也泛起了一重隐隐的
追忆之色。
他张了张嘴,才要说话,乐言在旁边轻轻叫了一声:“到了。”
果然是到了。不知不觉中我们已转过一道短短的花墙,眼前是一个小小的池塘。池中果然有几株
亭亭的荷花在静夜中开放,颜色却是火红的。
鲜亮如火的红,很艳丽夺目的一种色彩,却让我觉得有些刺眼。
“坐吧。”池边的草地上摆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祁烈指指我面前的椅子,率先在桌旁坐下。
看到桌上陈列的几样东西,我微微一怔,旧时的记忆立刻潮水般涌回心底,不禁恍然地惊呼了一
声。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中竟是带了几分歉意。
“小烈,今天是……”
今天应该是六月十四吧?那是祈烈的生日。我怎么会把这个日子都给忘了?难怪刚才祁烈会有那
样的表情。
祁烈轻轻哼了一声,靠在椅子上不说话,脸上虽没有生气的表示,却也透着几分不悦。
我苦笑着耸耸肩。这也不能全怪我吧?室中无日月,很容易让人忘记外面的日子过到了哪一天。
再说,我们的关系已到了这个份上,祁烈总不会还想让我象以前一样为他过生日吧?
桌上的菜肴极简单,仍是我熟之又熟的那几样。小小的圆桌上,几个浅浅的白瓷碟子里装着半只
烧鸡,几片火腿,一碟凉拌萝卜,还有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桂花莲子糕,别的就什么都没有了。这
么简陋的宴席,别说是西秦国主,就连寻常的市井人家,拿来庆贺生辰也未免寒酸。但祁烈对此
却安之若素,信手拈起了一片火腿,津津有味地开始咀嚼。乐言悄悄地送上一坛酒,便无声无息
地退了下去。
看着祁烈推到我面前的酒碗,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端起酒碗一干而尽。酒是浓烈芳香的好酒,可是喝到肚里,一股涩然的苦味却从喉间油然泛起。
小烈,小烈,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呢?你既然已决定了与我反目为敌,并且以最决绝的手段硬生生
把我们推到了彼此对立的立场上,为什么又要时不时地翻出这些陈年旧事来撩动我的心绪?
难道,你是要比一比谁的心更硬么?
“你伤还没好,酒不要喝得太多,也别喝得那么急。”
祁烈也喝干了碗里的酒,马上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却没再给我倒上。
“你会忘,我可从来都没有忘记呢。”他转过头,目光投向池里的荷花,看也不看我地说:
“我一直都记得,那年的六月十四,你在华阳宫里一个人为我过的生日,还有你曾经说过的话…
…”
清冷如水的月光下,祁烈俊美的脸庞上被染了一层淡淡的银光,五官看上去有些朦胧,透出了几
分柔和的色彩。这时的祁烈,完全褪去了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王者光环,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在我身
边依恋不舍的光景。
我抿唇不语,反复把玩着手中的空碗,思绪却随着暗香阵阵的清凉晚风,悠悠地飞得老远……
其实当年的那些事,我又怎么可能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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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祁烈很小的时候,应该才只有六岁吧?祁烈的生母,以天人之姿、冰雪之貌、绝世之才而
宠冠后宫的卫灵妃在一夜之间突然逝去。父王在伤怀之下,自此绝足华阳宫。曾经在后宫中喧赫
一时风光无两的华阳宫自此日渐荒凉冷落,无人过问,包括里面仍在稚龄的小小皇子,一起成了
被人遗忘的对象。
当时我刚好不在宫中,正是学剑初成,跟着师傅行走江湖的一段时光。刚刚自孩童时期迈入少年
的我,一年中足迹遍及名山大川,天下诸国,无所不至。看尽了天下的大好风光,踏遍了各地的
山川形势,也结识了几位意气相投的至交好友,日子过得十分快意。
等到我辞别师傅回到宫中的时候,祁烈已经在形同冷宫的华阳宫中被人忽视了整整一年。再见到
我时,居然都不肯让我靠近他,不管我怎么温柔耐心地微笑着柔声诱哄,他还是一脸冰霜、满身
戒备地瞪着我,过了好半天,才好象慢慢地记起了我,小小的鼻尖渐渐涨红,黑亮的眼睛中也蒙
上了一层水气,最后终于扁扁嘴,扑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也不知这一年中他曾经受过多少委屈,大概是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所以要尽情哭个痛快吧?小
小的祁烈伏在我怀中,从下午一直哭到晚上,把我胸前的衣襟都尽数湿透了。到得后来哭得累了
,才渐渐止住哭声,却还是时不时地抽噎几下,单薄稚嫩的肩膀在我怀里一耸一耸,象是受伤的
小鸟翅膀,样子说不出的可怜。
我紧紧地抱着祁烈,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一边低头在他耳边柔声细语,哄着他慢慢安静下来
,心里说不出的心疼。不禁暗自后悔自己的疏忽,这一年中只顾着玩得开心,竟忘了关心一下自
己最心爱的幼弟。也有些怨恨父王的狠心,不管怎么触景伤情,也不该把最小的儿子一个人丢在
冷宫里不闻不问。
祁烈哭了小半天,终于累得支持不住,伏在我怀中倦极而眠。虽然睡着了,他的小手还紧紧地抓
着我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放开。我只好一直抱着他,靠在床头看着他酣睡。
祁烈睡得很香,不知是否做了好梦,俊美白皙的小脸挂着一个浅浅的微笑,腮边却还有未干的泪
痕,在柔和的烛光下晶莹闪烁。我看得心里一痛,便是从那时候起,下了决心要好好地照顾他一
辈子,再也不会让他象今日这般伤心可怜。
只是,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人的心却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
那天深夜,祁烈从我怀中醒来,睁着还有些水气的朦胧双眼打了个呵欠,用细细嫩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