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狼毒 作者:[美] 弗雷德里克·波尔-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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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毕竟醒了。只要任务一停下,他自己的意识就开始活动起来。
特罗派尔抓住各种空闲机会,慢慢弄明白了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他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八人体的一部分。毫无疑问那八人体服务于金字塔,为金字塔所有。他一人的大脑不够大,不能独立承担该项任务,于是便把另外七个大脑和自己的勾连在一起。
但是这些人的原有个性呢?消失了,他想,大概他们都是羊一般的绅士,因为狼之子不坐禅,不会被超度——当然得除他自己而外。他自我解嘲地想着。他回忆起了自己面对雨云坐禅,然后被超度到——不,等等!不是雨云,是沸水!
特罗派尔把持住情绪,顺着思路追忆下去。他记起曾凝望雨云参禅,因为有感于雨云古船般的优雅形态。
这真是奇了。特罗派尔对凝望雨云参禅历来不感兴趣,就连雨云的二级分类也弄不清楚,可他现在居然知道古船状的雨云属于第四级分类。
一定是记忆出了差错,这记忆不是他的。
按逻辑,这是别人的记忆,但特罗派尔的大脑却可以获取,正如另外的14只手和14只眼睛一样,虽不属于他,但他可以操纵控制。这记忆一定属于那雪片莲——八人体——的另外一片花瓣。
他转动眼珠往下看,想找找自己的身体是哪一片花瓣。他很快找到了,兴奋不已。他看到了自己的大脚趾头,趾甲畸形,两倍厚于正常趾甲。这趾甲是他在孩提时代弄伤的,后来长出了新的,可变畸形了。这真太好了,我还存在!这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接着他又继续试着逐个去感觉那长着熟悉大脚趾头的身体的其它部位。
几经尝试,他又成功了,正如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可能出现“胃觉醒”或“心脏觉醒”一样,不一会儿他对那身体的各部位了解得更多了。不过这不是无意识的神经官能觉醒,而是有目的的探索。
因为这办法奏效,他就把注意力转到另外一双脚上,用同样的办法去感觉它们。这颇不容易,但他还是做到了,并顺着脚往上一一感觉身体各部位及内部器官。
结果却令他尴尬不已。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长乳房的感觉,第一次了解到别人的内部器官及其构造,第一次感觉到女人的内部构造与男人的大不一样——而他原来对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尚且知之不多,更别提女人的了。当然啦,对于这些器官,除非它们生了病,产生疼痛,有谁会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呢?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当他专注于感觉这些器官时,原来那些模糊的认识一下子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既让他惊讶,又让他不安。
他强迫自己继续去感知所有人的身体,尽管他不愿意这样做。
谢天谢地,他终于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了,无论其他人的身体怎样,如果重新选择做人,他还会选择做他自己。
其他七人呢?进大脑去看看——所有人的大脑。八个人的信息库合并在他一人的大脑里。
“有人吗?”他问。
没人回答——没有他能辨认的回音。他一再追问,仍没人回答。这让他恼羞成怒,他受不了无人理睬的羞辱。他要狠狠地报复,像报复那个雨云参禅大师一样。他想起很久前当他刚开始学习参悟雨云时,有一个雨云参禅大师,名字记不得了,为人甚是倨傲,总爱催逼——又是记忆差错!
他停下来仔细琢磨刚才所忆之事,也许那便是对自己追问的部分回答。这七人也许受不了被人催问不休,要让他们清醒过来得小心翼翼,多费心思。逼得太急会让他们难受而不愉快——他记得自己刚苏醒过来时也有过短暂的剧烈痛苦。
他小心地分辨着各种神出鬼没“串错门的记忆”,排除其干扰,分门别类地整理耙梳着八人的脑子,一步步进入各个不同的大脑皮层区:睡眠区,触觉区,处理区,筛选及联想区,分类区,等等。
例如,这是一条被疯子砍伤的记忆——不是那位参修雨云的妇女的,是一个老者的;这是一条幼年时害怕溺水的记忆——是那位妇女的了吧?是,是她的,因为它与另外一条记忆相吻合。在那条记忆里,为了绕过一条河,只好向南走好长一段弯路。
那位参修雨云的妇女第一个在他的大脑里浮现出来,也是第一个与他交流的人。他发现她在早年一直担心自己可能是一只狼。对此他一点不感到奇怪。
他慢慢接近她,掌握了她的隐私,甚至掌握了她的完形①,她那些在此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的经历和记忆此时全暴露在他面前。要知道掌握了一个人的隐私,就可以进而掌握这个人,令他(她)服从于你。
【①心理学术语之一,本意为整体。完形心理学强调整体并不等于各部分之和,而有其自身的特性,因此,它主张观察现象的经验应保持本来面目,不可分析为感觉元素。——译者注。】
终于,他在自己的头脑里整理完毕她的全部记忆信息,然后,他说道:“阿拉·纳罗娃夫人,醒醒,和我说话好吗?”这里所谓“说”,其实也就是想,声音都发不出,又怎能说呢?没有回答,只有一阵模糊的嗡嗡声。
他不泄气,继续往下问:“我了解你,阿拉·纳罗娃夫人。有时你觉得自己可能是个狼女,但你心里一点儿也不相信,因为你爱你的丈夫,而你同时相信狼是不会爱的。你也爱雨云,你曾伫立沙滩一角,凝望雨云,参禅入定……”
他就这样反反复复地问下去。
他重复着上面的念头,温和地诓哄着。终于,他找到了她,她开始慢慢露面了。他的头脑里隐隐约约出现一些念头,最初如回音,把他自己的念头给弹了回来,接着是一种意念上的点头默认,“是的,是这样。”然后是一种令人发抖的恐惧,一种歇斯底里的爆发。阿拉·纳罗娃夫人完全清醒过来,惊恐万状。
她无声地尖叫着,八人体在养护槽中战栗扭曲。
暴风雨般的狂怒和惊恐扫荡着阿拉·纳罗娃夫人的大脑,也扫荡着特罗派尔的大脑。好在特罗派尔自己经历过同样的遭遇,因此他不惊慌,而是耐心地帮助她:安慰,解释,安慰……为她,也为自己。
他成功了。
雪片莲八人体中的她终于抽噎着,慢慢平静下来。暴风雨过去了。
特罗派尔在大脑里和她“交谈”,而她则“倾听”着。她不相信这一切,但她别无选择,她只得相信。
最后她有气无力地问道:“我们能干些什么?我恨不得死去!”
他告诉她:“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懦怯。记住,我了解你,阿拉·纳罗娃夫人。”
她的想法返回来:“我也知道你。以前可没人如我现在这般对你了解得透彻明白。”
现在他俩谁也摆脱不了谁,要想就只能想在一块儿,要想不想在一块儿反倒做不到:“超越了对话,超越了交流,超越了爱情。
记得你曾害怕失去童贞吗?我可记得。你呢,还记得你在新婚之夜担心自己阳痿吗?我记得。难道我们就一定得这样相互暴露隐私吗?我想这是一定的。毕竟,你是第一个生过孩子的男人。而你是第一个做过父亲的女人。超越了害臊,超越了羞耻,合而为共同的我们。”
这时指示灯闪动,特罗派尔双手按动相应键钮。这真是古怪得令人难以捉摸的事,他就是他,她就是她,他们合在一起会是什么?她仁慈善良,而他从来就受不了什么仁慈善良。她曾经在卡迪兹收留一个穷苦的盲人,养了他一年;当文森斯地区发生灾荒庄稼歉收时,她毅然下地,干起了男人们干的重活;她也曾因一时精神失常,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却无人知晓……
“滚开!”特罗派尔尖叫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下面一幕:一个磨得光溜溜的古旧玻璃镇纸,拳头般大小,里面装着些上下打旋的五彩块,外表满是疤痕,黯淡无光,上面镶嵌着一个正方形的韦奇伍德陶瓷蓝①,上书:“上帝保佑我家。”棚屋外漫天飞雪。她丈夫躺在地上嘶嘶地喘着粗气,可怜地挣扎着,挣扎着,满面血沫,两眼血红,什么也看不见。下颚被劈为八块,吊在那里。那场面充满了恐怖的血腥与仇恨,令人毛骨悚然。这都是阿拉·纳罗娃夫人干的。特罗派尔如何能忘得了这一幕?“滚开!”他尖叫着。
【①英国的一种有白色浮雕的蓝色精致陶瓷。——译者注。】
她只回答:“怎么滚得开?”
他讪讪地傻笑起来,也许笑一笑会使这个多重人格的八人体显得好受些。与这样的凶神伴生还得笑,这真是莫大讽刺的笑话,或许他终其一生都得傻笑了。
“变态狂,”她对他说,“是的,我杀了我丈夫,可你却引诱你妻子堕落。她讨厌你那污秽的小东西,你却硬塞给她,令她一腔温情化为恶心与羞耻。我想你我倒还般配,我可以和你一块儿生活的,变态狂。”
这算拉平了,并非讽刺笑话。“我也可以与你和平共处,杀人狂。”他终于说道,“其实我知你并非杀人狂,毕竟你也还有在卡迪兹和文森斯的感人表现。”
“你对妻子也曾有过万般柔情,算是补偿了你的罪孽。你也并非一无是处,特罗派尔,你也是个人。”
“你也一样,可问题是‘我们’算什么呢?”
“我们从现在开始就得探索这个问题,一切都是新的,我们必须弄清‘我们’究竟是什么,否则你我老要面对这个‘我们’,不知所措。”
特罗派尔说:“如果我要讲英雄故事,那就讲著名的帝国太空军情报组罗德里克·弗朗德里上尉。他肤色黝黑,面带嘲讽,忧郁而又聪明无比,是我心中不改的理想人物。”
“我崇拜的英雄人物就是那个注定要失败的伊苏,她如康沃尔海岸的岩石般倔犟。她抛弃平凡的生活而追求爱情,告别清幽的闲居之乐,迷失在一次次失败的虚幻爱情里。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人成了我崇拜的偶像,我不自主地想成为我理想中的自己。”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如果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段英雄业绩,那我们就去做那一圈势在燎原的星星之火,点燃太阳,照彻大地,温暖人间。”
一阵强烈的惊悸袭上来,二人为之一震,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
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二人的手在不自然地咔嗒咔嗒扳弄着开关。
“我不想奢求太多,”阿拉·纳罗娃夫人终于说,“也不——”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从未被如此惊吓过,”特罗派尔说,“你也没有过。我们都没有被一个隐喻弄得如此神魂颠倒,茫然无措。我的英雄是明亮之星①,你的英雄是伊师塔②,而我们共同的理想则是甘愿做一圈点燃太阳的火种。”
【①也称“早晨之子”,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译者注。】
【②巴比伦和亚述神话中司爱情、生育及战争的女神。——译者注。】
“我们把其他人唤醒吧。”她说。
“好吧,”他不由自主地说,“屏住呼吸憋死没用,蜷起身来回避也没用,接触对话才是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