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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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他几乎闪了腰。他费力地进了屋,一脚把门踹上,然后仔细观察起他的起居
室。那些破家具使他想起废品店,就是在那儿买来这些个劳什子。我真是一团糟,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从何处搞到房租,怀疑母亲是否会借给他更多的钱。上次
在她位于五十六大街的小屋内,母亲一直对他怒气冲冲。
“你这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艺术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埃里克,我哪里出岔子了? 是我把你宠坏了,毛病一定在这里。我给了你一切,
你不再是个嫩伢子了。你已年满35岁,得有责任心。你必须找一份工作。”
“去受剥削? ”埃里克吃惊地回答, “自我贬值吗? 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堕落。”
他母亲摇摇头,失望地唠叨着。 “但这个制度使我能借钱给你。如果你老爸
从天堂的董事长会议室回家,看到你这副潦倒相,肯定会心脏病发作重新死去。我
做错了。我的顾问说我约束了你的发展前途,他还说刚长出羽毛的小乌就得学会飞。
因此我必须强迫你离开鸟巢。你不会再从我这儿得到钱了。”
埃里克叹着气,拽起打字机穿过起居室,把它安放在破烂、退色的厨房操作台
上。本该把它放在餐桌上的,但他知道餐桌会承受不了重量而坍塌。即便如此,厨
台也咯吱作响,埃里克屏息宁神,直到厨台停止抗议时,他才长吁一口气。
他看到生锈的厨房水龙头往下滴水,厨房的钟——虽然他经常重拨,现在还是
快了半小时——从指针所在位置估算,大概2 点半。他自言自语道:离喝酒时间还
早了点,不过我有的是借口,有许多好借口。先前那个夜间聚会还剩下些廉价的苏
格兰酒。他倒了一盎司,一饮而尽,喘息中品味那股暖流到达空空如也的肠胃中的
幸福。
再也没啥可吃的了,他告诉自己,便又倒了点酒。这个鬼东西花掉了我所有用
来买食品的钱。他想踢上它一脚,可是它却没在地板上,所以他就用手打了它一下,
差点把手指给折断了。他痛得握着手指在房内团团转,嘴里骂骂咧咧的。为了使自
己平静下来,他倒了更多苏格兰酒。
主啊,我的专栏文章明天要交了,但还没起头呢。倘若不按期交稿,我就会失
去这份惟一稳定的工作了。
急火攻心的埃里克走进起居室,他那份古老而忠诚的《奥林匹亚》报,在门对
面的貌似书桌的供台上搁着呢。每当有人进屋,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就是它。今天早
晨他努力开始写专栏文章,但是那把破餐椅又使他分心,以至于找不出词来。实际
上烦恼让他从工作中分心乃家常便饭。
现在他又一次面对空白书页,又一次大脑空白,一个字也跳不出来。他大汗淋
漓,绞尽脑汁。再喝点酒也许有帮助,于是他走回厨房去拿杯子。随后又点燃一支
香烟,还是没词儿。哎呀,这是我的老毛病。他一口气喝干苏格兰酒,心想艺术真
是痛苦啊。假如不遭罪,他的工作就不会有价值。乔伊思遭受过痛苦,卡夫卡和曼
恩也如此。伟大的炼狱! 在厨房里,埃里克感到苏格兰酒开始发挥作用。灯光变得
惨白,房间在他眼前倾斜,下巴一阵麻木。他伸出笨拙的手指,捋捋齐脖子长的一
头浓密金发。
他厌恶地瞟了一眼厨台上的那东西。 “你,”他说, “我敢打赌,你的键
盘甚至都失灵了。”他抓过一张纸, “进去。”他转动压纸滚轴,却惊奇地发现
纸喂进去十分顺畅。 “哦,至少还来两下子。”他喝下更多的苏格兰酒,点燃另
一支香烟。
他对专栏不感兴趣,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想出有关现代小说的任何理论。脑
海里萦绕的惟一事情,就是两周后当西蒙斯来讨房租时该怎么办。
“真不公平。资本主义制度就跟我作对。”
这念头使他来了灵感。对,要写篇小说,要告诉世人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标
题已经想好,只有四个字:人间渣滓。他打了出来。
打字机的键钮比他预料得更为敏捷,非常顺畅,得心应手。埃里克感到欣慰的
同时,又感到迷惑——因为键钮敲出的字比他输入的多。
他嘴唇发麻,俯身察看旧色带显示出来的字,大脑里先是一片空白,随即眼睛
一亮。他把头贴得更近。明明刚才打的是“人间渣滓”,现在却成了“弗莱彻的小
海湾”。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了眉头。难道他酩酊大醉到无法控制打字? 难道酒精
引起手指麻木而胡乱击键? 不,因为如果他胡乱击键的话,出来的字句会狗屁不通。
但“弗莱彻的小海湾”——尽管这些词汇不是他的主观意图,却也绝非狗屁不通。
他自言自语道,我的大脑在捉弄我。明明是在想这件事,但却无意识地变成另
一种东西。苏格兰酒把我搞糊涂了。
为了验证,埃里克努力让混乱的大脑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他的手指。
他仔细地按动键钮,把想说的字打出来。那些字母噼里啪啦落在纸上,正好花
去所需的时间。但问题还是出现了。他想打的是“短篇小说”,结果却变成了“长
篇小说”。
埃里克顿时目瞪口呆。他知道不是这么想的。另外,他一直都写短篇小说嘛,
从未试图——过去也从未练习——去写一部长篇小说。发生什么见鬼的事啦? 带着
受挫的情绪,他飞快地打下——“行动敏捷的棕色狐狸扑向懒狗”。
然而他所读到的文字却是: “如它一直所努力的,弗莱彻小海湾城设法在严
酷的大西洋冬季中生存下去。”
再度全身发抖,像触到冰块一样。真是疯了,他心想。我从未听说过“弗莱彻
的小海湾”,还有那个修饰句。太可怕了。极尽粉饰,华而不实。
震惊之余,他再度疯狂敲击键钮,盼望读到胡言乱语,祈祷自己尚未失去理智。
奇怪的是没有胡言乱语,这次他看到如下字句: “城镇居民像新英格兰海岸
线一样坚韧。他们具有花岗岩般的性格,能抵抗大自然的惩罚;他们仿佛从沿岸那
些不屈的岩石那儿学到了生存的本领,不屈不挠地抵御潮汐的冲击。”
埃里克感到害怕。他明知不曾打下如此字句,再者他决不会强迫自己打出不曾
想过的东西。这些句子太糟糕了,冗长烦琐,我的天,矫揉造作的商业化语言。遣
词造句纯属畅销书作者的煽情手法。
他义愤填膺,疯狂地敲打键盘,决心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那作家的矜
持荡然无存。畅销书的低级趣味激励他去写篇专栏文章,抨击小说的无耻堕落,它
们只是为了迎合最低级的平民口味。
但他读到的却是: “12月底的降雪遮盖了弗莱彻的小海湾,大地沉睡了,一
片冰封。一月份,二月份。城镇居民们挤成一堆,蜷缩在家中的炉灶或壁炉旁边,
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被迫聚在一起的熟悉的面孔。狂风在卧室窗口外怒吼,妻子
丈夫们不久便互相生厌。三月到来,冰雪融化。四月接踵而至,大地复苏。和煦的
春风唤醒了大自然,弗莱彻小海湾的人们也蠢蠢欲动,激情待发。”
埃里克跌跌撞撞走向苏格兰酒,这次他不用杯子了,直接把嘴套在了瓶口上。
他浑身颤抖,翻肠搅肚,怕得要死。当索然无味的酒精从唇问滴漏时,他一阵晕眩,
赶忙撑住厨台以免跌倒。精神错乱中,他觉得只有三种解释:其一,他疯了;其二,
他醉了,就像楼梯上的醉鬼,产生了幻觉;其三,也是最难接受的理由,这台打字
机非同寻常。
它的怪模样应该让人想到这一点。
仁慈的上帝! 尖锐的电话铃声使他一惊,差点滑倒在厨台边。他努力稳住身体,
蹒跚地朝起居室走去。他知道那部电话不久也要失去。两个月的期限,他没有能力
去支付账单。生活到了这种地步,他怀疑这个电话是电话公司打来的,通知注销他
的服务。
他摸索着拎起电话,迟疑了一下,说: “你好。”但他已说不上两个音节了,
只剩下“……好”接着又稀里糊涂地重复着: “……好? ”
“是你吗,埃里克? ”一个男人带着鼻音响亮地问道, “你的声音有些异样,
病了? 感冒了? ”《乡村精神》杂志编辑说。
“不,我正在写专栏文章。”埃里克试图控制住嗓音中的醉腔。 “电话铃吓
了我一跳。”
“在写专栏文章? 听着,埃里克,我本应该婉转地告诉你的,但我知道你能够
坚强地面对现实。忘了你的专栏吧,我不需要它了。”
“什么? 你要取消我的——”埃里克觉得心跳加速。
“嗨,不止你的专栏,所有的一切, 《乡村精神》收缩了,它失败了,破产
了。真见鬼,干吗还转弯抹角? 它玩完了。”
埃里克平时对编辑的陈词滥调很反感,不过今天以这样的方式被告知着实令他
不知所措。 “破产? ”恐怖的洪水淹没了他。
“彻底破产了。知道吗,爱尔兰标准协会不让我注销这本杂志,坚持说这是~
种逃税行为,而不是商业举措。”
“法西斯主义! ”
“实事求是地说,埃里克,他们是对的。这是逃税行为。你应该明白我在财务
上变的戏法。”
这下埃里克确认自己疯了。他不可能听到这种消息的——《乡村精神》杂志是
骗子,在玩弄骗局? “你可不能当真! ”
“嗨,瞧你,别想不开了,嗯哼? 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这是商场。你可以另找
一家杂志。赶快各奔前程,伙计。下次见。”
电话里突然转成挂断后的蜂音。他的脑袋里一片茫然,胃里翻江倒海。那个制
度,那个制度又一次攻击了他。难道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甚至艺术? 把电话搁
回座架,他无奈地搔搔悸动的前额。如果明天得不到支票,他的电话将断线,他会
被撵出这个公寓。警方会在路边沟渠中发现他那饿瘪了的、憔悴的尸体。要么如此
——埃里克不禁畏缩起来——要么他将不得不寻求一个稳定的——想到这里他极其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一职业。
他感到恐怖至极。向朋友们借钱吗? 他听得见他们轻蔑的笑声……向母亲乞求
吗? 他猜想她会断然拒绝……
太不公平了! 他曾发誓献身于艺术,现在却不得不忍饥挨饿,而那些畅销书作
家却源源不断出产垃圾,成了百万富翁! 哪里有什么正义! 灵光一闪,他突然有了
主意。做个垃圾畅销作家? 那些低级趣味的作品不就是这么弄出来的吗? 好,就在
他的厨房里,静静地等在操作台上的是一台极丑而又绝妙的机械装置,片刻之前发
疯似的冒出一大堆字来。
再次冒出惊人的词来,疯了吗? 是的,他疯了似的相信,在他酒醉状态下发生
的一切事实多于幻觉。
还是退一步好,他自言自语。否则的话我怎么付他房租钱呢? 埃里克十分气馁,
踉踉跄跄地朝酒瓶走去。再弄个烂醉如泥吧,又没有别的法子。
他凝视着那台奇异的打字机和纸上的词句。虽然那些字母现在由于酒精作用变
得有些模糊,但毫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