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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吃南瓜的人-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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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敷多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著报答你对思讯的照应,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下铁路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车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混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卡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著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麽泡洗都不会乾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粤人称媳妇「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麽王一直说他本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得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堆,产生保护色,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混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腿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拍摄,那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从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作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後示意结球跟著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後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著,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诚然是别人的故事。
  「後来,他走出工厂,凭看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宇,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够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後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於开口了:「他懂得那麽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看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头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笞:「我已应允她会照应到她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里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於什麽?」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第三章 
 
  第二天下雨,颇有秋意,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发觉东家还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这就起来。」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对下人使意气,是非常粗鲁举止,读书人不为。
  她照常出门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间著名女校,少女们穿著雪白捆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
  可是,无论父母多麽锺爱,功课如何优异,将来,难保不被人欺骗呢。
  公司司机在等她,见她气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医生?」
  她轻声回答:「先返办公室。」
  像机器一样,非开动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丢了左边隐形眼镜,只一只眼睛视物,整个人有点迷糊。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游公司部门,他後来说:「人人都张牙舞爪,预备大施拳脚,只有你,寂寥地不发一言。」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
  同时考进宇宙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她好站到前头去,到了第三天,结球识趣,自动退避三个位。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林,这里看仔细点。」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挣多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铮。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这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统共不像徙置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著素净,除出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手表,外形看上去舒服熨贴,身份完全贴合他所说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绽的吧。
  现在想起来,小思讯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绍女儿时紧张的神色……当时结球都没有留意。
  她长长叹息。
  下午,袁跃飞来敲门。
  「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请坐。」
  「我有问题请教。」
  触动了结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麽教你呢,我比谁都胡涂。」
  「结球,伦敦回来,你整个人变得抑郁。」
  「是吗,这麽说来,我还算有一点智慧。」
  「结球,我仍然每日与思讯通一次电邮。」
  「这是好事。」
  他却有点不安,「对牢一个小孩诉心事,算不算过份?」
  「你在电邮里说些什么?」
  「工作上困难,生活中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说中。」他吁出一口气。
  结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馀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个知心?」
  「错在我自己可是?」他反问。
  结球说:「我一向欣赏对感情执著认真的人。」
  他看著窗外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结球,王不是你想像中那样好。」
  「人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结球,我同他出过差,他行为叫人吃惊。」
  「你一定要告诉我?」
  「也许可以医治你的憔悴。」
  「讲来听听。」
  「我们在洛杉矶开会,他每晚乘夜班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个通宵回来,王手气并不好,至今欠我八八位数字,我有借据。」
  结球低声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那变成离间你们。」
  结球喉咙乾个,「我代他还给你。」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摊摊手。
  小袁走了。
  结球用手捧著头。
  幸亏有工作。
  下午,思讯的监护人拨电话来,「结球,舍监说王思讯时时无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无故。」
  「对,我想周末把她接出来我家住。」
  「我赞成!不过麻烦你了。」
  「思讯真的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结球答不上来,过一会儿她说:「每个寄宿生开头都哭得头肿,我也试过。」
  「我也是过来人。」
  成年人都知道,这都不是问题,交不出学费才叫做烦恼。
  傍晚,正在写报告,有电话找她。
  「想跳舞吗?」
  「阁下是谁?」结球愕然。
  「我是昨晚诊治你的姚伟求医生。」
  结球一听,马上问:「跳茶舞?」
  「我立刻来接你。」
  结球想散心,决定开一小时小差再回来工作。
  她抓过外套出去。
  年轻医生在门口等她,笑嘻嘻,「今日气色好得多。」
  结球不管生张熟李,有人邀舞是极之难能可贵的机会,不努力掌握,明天就会後悔。
  他把她带到一间会所,咦,有人十八岁生日,开舞会,他俩严重超龄,但是不要紧,两人随著音乐便跳起来。
  音乐是七十年代凡希伦的名歌《你真的俘掳了我》,新组年轻乐队唱得深得精粹。
  「谁十八岁生日?」
  「我表妹涤玫。」.
  结球问:「怎麽会想到我?」
  「你看上去极需散心的样子。」
  仿佛每个人都看得出林结球失恋。
  他斟杯果汁给她,两人坐下。
  「我们医院同宇宙有交易。」
  「是吗,说来听听。」
  「宇宙协助生产一种筋原质粉,加入水份,调成糊状,可用来修补破裂人骨,焙干后一般坚硬,上个月试验修补一个小童头骨,手术成功。」
  结球说:「我们还生产一种胶原质螺丝,用来巩固断骨,比钛金属更理想。」
  正在交换意见,他们的无线电话一起响起来。
  两人呻吟一声,异口同声说:「催我们回去工作了。」
  「听,是慢舞。」
  「跳完这一曲才走。」
  他们学着那群少男少女,面贴面跳起四步。
  结球叹口气,「老了。」
  姚医生说:「到了三十岁你才叫老未迟。」
  「老定了也就无所谓了。」
  姚医生却说:「我最可怖的发现是世上没有一个年纪使人甘心优雅老却,五六十岁的人还心不老。」
  「悲剧。」
  音乐结束,他们无奈地离开舞池。
  姚医院把她送返办公室。
  快六点了,同事们丝毫没有下班的意思,访客甚多,人声沸腾,像大街一样。
  助手过来说:「周总找你。」
  结球立刻推门进去。
  令群认异,「你躲到什么地方?大家等你开会呢。」
  她据实答:「我跳舞去了。」
  「健康吗?」
  「不,贴面舞。」
  令群笑,「恭喜你。」
  一边走进会议室,一边又问:「对象可是比你小十岁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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