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有意义的生活 作者:许佳-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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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站在窄小的路口,一辆深红的法拉利从我们面前开过去——像夜晚的一个美梦一样开过去,发动机动听地均匀地响着,像最好听的鼾声。换了过去,我们两个人一定要兴奋死了,况且在大学校园里很少能看到那么高档的车子——可是今天,我没有兴奋,他也没有。当法拉利尾灯的红光照在我脸上时,我开口对自己小声说:“解颐,你不要这样。”
A扭过头,问:“你说什么?”
我停下脚步,他也停下了脚步。我们在法拉利开过的夜色里彼此遥望着。
“你带我去看看草坪吧。”我说。
A说:“那里很奇怪的。去干什么?”我说:“去嘞,去嘞。”A皱皱眉头,说:“做事情要考虑清楚,不要无缘无故,懂?”我说:“去嘞,去嘞。”A笑笑。
路灯下面,草坪还是蓝盈盈的,上面有薄薄一层雾气——好像是这块草坪把雾气给映蓝了。我说:“让我进去坐坐吧。”A说:“坐什么?”我已经跨进去了。一刹那,我的脚尖上飞快地掠过一阵风。
高考后十一个月(4)
草坪上真的有风。风把我和A的头发一起吹了起来。
我往下一坐,A坐在我身边,说:“这种怪地方,你来干什么?”我不响,让风自由地从身体里穿过去。A扭头打量了我一会儿,就伸出胳膊,搭在我肩膀上。他的手指在我脸颊上面轻轻滑过,像一阵方向相反的微风。
“襄没(méi)城,我爱你。”我说。
他的手指在我面颊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我听见他声音轻柔地说:“你不要勉强。”
“我爱你。”我重复道。
他没有马上做出反应。风从我们的魂灵中心穿过去,边缘很粗糙,擦在我皮肤上,隐隐作痛。我头抬了抬——天是深蓝色的,在这片草坪上,连天上的星星也被吹走了。草坪就像是天的倒影。A过去对我说过,天上的风很大,所以雨掉下来的时候,常常很难保持一滴一滴的形状。
我们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突然,A在我耳边轻轻说:“解颐,其实你要是不爱我,也不用勉强的。”说着把手放在我头上。
我没有回答,没有扭头去看他,没有从他的呼吸和手掌心的温度下面挪开。风像大雨一样,一整片一整片地扑到我身上,把我淋湿。我呆呆地坐着,不动,眼泪流下来,一下子被风吹掉了,吹得无影无踪。
我说:“我不是不爱你,是爱你的。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你,不是的。不是不爱你……”一直不间断地反复说下去。A把我揽在怀里,紧紧抱住——然而,我没有一点感觉。
在我耳边,突然出采一个亲切的声音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就是那个曾经来过的声音,那个完全不属于人,却比人更加亲近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蹦了起来,A更紧地把我搂住。我一迭连声地说:“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不是不是……”那个声音暖洋洋贴着我的耳朵,悠悠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不是没有办法吧?是不能说,是不能说……”一会儿是风声,一会儿又变成那个声音。
我和A吵了起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吵得既狂暴又野蛮。我们吵了很久,久得都没有办法计算出来。后来,还打。我打不过他,于是就防他打我;像一只疯狗,又跳又叫又抓,不让他有机会打到我。像这样过了说不清多少时间,我怕得要命,又气得要命,可还是停不下来。我在发抖,要发疯了。我扑过去,拉住他的袖子,一直往外拉,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他嘲讽地、侮辱地、轻蔑地、不屑地笑,定定望着我,说:“你再拉呀,你再拉呀。”我一放手,拉长的袖子缩回去。我又两只手不住地扑腾,边扑腾边掉眼泪——不是一串一串,是一滴一滴的,连不起来,就那样一滴一滴,最伤心最苦痛地掉下来。突然我不打了,一下子坐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旁边坐着C。我听见A在说:“眼泪没地方滴,只好滴到海里去。”我的魂在那里拼命地想:爱一个人的话,是不会说这种话的——那么他不爱我了。我开始希望这只是一场梦,可是看来好像不是——怎么会认为是一场梦呢?真好笑。我侧过脸,想说出来,可是一点也不会说,只好问C:“是不是?”可能问出口了,也可能没有——
我只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窗外白天的光透过窗帘照进采,淡淡的,一条一条。我知道我就是醒了——刚才的那个场面,就好像B和C分手的那天晚上一样。那么C是不是也对B说“你再拉呀”呢?
心底的悲哀升上来,通过面孔,直升到头顶上面去——似乎是A储存在我心里的手掌的温度正在慢慢挥发,飘散出去。刚才梦里滴到海里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这次是一串一串紧紧贴着面颊滑落下来,渗到被子的绒布面子里去。
我舒适地躺着,在白天躲在被子里,像一个小东西一样流着眼泪。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能再爱A呢?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去爱A呢?为什么,A好像也无法再爱下去了呢?一条一条淡淡的日光没有止境地从我身上流淌过去。
高考前三天(1)
7月3日的时候,离高考只剩三天了。而现在是中午,所以,实际上连三天也没有了。
两天前,我终于安静下来,好好地看书、做题目。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自己竟然会在这十几年里学了那么多东西——不由很佩服自己。我开始痛苦地背英文单词,缓慢地一个一个背下去。
一天前,A打电话来,我告诉他:我在看书,我差不多把所有的书都看了一遍。A说,蛮好蛮好。我伤心地说,襄没城。他说;干什么?我说,我来得及吗?我来不及了吧?A说,怎么来不及?我帮你复习了三个月,你还会有什么问题?我说,真的啊?他说,那是当然的。我心事重重地说,噢。
A突然说,哦,我想起来了,你志愿填过没有?我大笑道,那当然早就填过了。A舒了一口气,释然地说,那就真的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你放心去考试吧。我笑笑,问,你这两天在干什么?他说,没什么,明天我大概要出去,到淮海路去买点东西。我从沙发上跳起来,兴奋地说,我也去!我也去!他大声说:你这个人!你给我看书!我大叫,我也去呀!他静了静,半真半假地说,随便你。
我高兴死了,因为想到高考之前还可以到淮海路去玩。我坚决地相信,到淮海路去玩一次,三天之后的高考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
到了今天,中午,我准备好要出发的时候,才突然想起来:我不知道A什么时候去淮海路,也不知道他在淮海路的哪里。
我站在家门口,对牢走廊里的窗户看。看了半晌,我叹出一口气,背着一个大书包,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我乘94路,到襄阳路下车,然后慢吞吞地走到淮海路去。不久之前,A也曾经带我这样走过一次,然后,他还陪我乘车乘到家里,再自己坐小火车回家。他现在在不在淮海路上?
我走过了襄阳公园的围墙。在马路对面有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发廊和另一家看上去非常高级的灯具店。当我走到拐弯处的时候,顺便偷偷瞥了一眼对面那个叫ShanghaiPlanet的咖啡馆——又有好几个外国人坐在露天里,胖胖的外国小孩在桌子椅子之间跑来跑去。我最终徒步走到了淮海路上,经过襄阳公园的门口——跟他们比起来,我是那么的不自由,那么不自由。
有一次A坐在教室里跟我聊天,旁边还有一个我们都不大喜欢的女生。A指着我说,喏,你这个人么是要绝对的自由的。我说,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马上说,我也是的呀,我也是要绝对自由的。A瞥了她一眼,说,不是的,像我们这种人,自由一天到晚三番四次地挂在嘴上——她从来不说自由,可是她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我说,是吗?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女生说,我也是不能忍受不自由的。A没有睬她,对我笑了笑。
A说我是最要自由的人,可是我现在走在淮海路上,找不到A——我怎么有自由?
我走过了一个音像器材店,走过了一个卖手视的店,又走过了几个专卖店,然后我穿过陕西南路,走到百盛门口,停住脚步。百盛这个建筑把一种灰绿色的光投射在石块拼的地面上,我站在这种光线里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A。我在那里东张西望,移动着两腿的重心,看了一眼马路对面的巴黎春天。随即我走进百盛里面,目不斜视地经过Esprit和a。v。v,经过一条明黄一条蓝绿的Za专柜,经过手表专柜、首饰专柜,走到尽头的运动专卖,然后折回来,乘电梯上楼去。我把手放在电梯扶手上,头抬起来——感觉不到A的信息。
在百盛兜了一圈,我走出来。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我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有一种冲动,让我想到旁边的地铁陕西南路站去,去看看久违的季风书园。我定定地呆在百盛门口,头朝左转,望着地铁站的入口。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在我身边也是有很多很多人走进去、走出来。他们都无一例外地在我身上晃了一眼——因为他们是那么兴高采烈,那么兴高采烈地朝Esprit、a。v。v、Za冲过去,所以他们不能忍受我这样戳在门口。——他们的视网膜上面。我知道他们是对的,我多羡慕他们能高高兴兴地到淮海路上来玩啊!我现在在淮海路上,没有办法找到A,得不到关于A的任何信息——我怎么对得起我亲爱的淮海路呢?我站在原处,叹了一口气——地铁站出口没有透露A的信息。我朝前走去,默默地对那些看着我的人说,对不起,请你们理解我。
我走过很多很多商店,走到伊势丹,走进去,又走出来,走到书城,走进去,又走出来,走过妇女用品商店,走过天桥,走到太平洋百货,走进去,又走出来。太平洋的门口总是很热闹,我站在那里,热昏了。我的支撑点在摇晃,晃得很厉害。我很惊恐,我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到哪里去——在哪里才可以找到A。
太阳直接照到我的瞳孔里,我自己很渺小地躲在太阳光后面,扭头看看太平洋高高的柱子。到处是时髦的红色,有一次我对A说,我喜欢死了这种红颜色。A回答了什么呢?我忘记了。他好像说,哦哟。也可能是说这怎么可能。我现在很想问问A,为什么这就不可能。但是我现在没有办法找到A。淮海路上找不到他的信息。
难道他不在淮海路上吗?
我走到路边的投币电话前面,扔进一块钱,拨了一个电话到A家。没有人接。嘟——嘟——的声音响了一下又一下,我侧过身子,靠在有机玻璃上面,望着马路。一辆法拉利开了过去。从前,只要一看见法拉利,A就好像正在我的身边,可是现在,路上没有A的信息。A的家里也没有A的信息。我直直往前方看着,累得眼皮一下又一下地掉下来,带出来几滴泪水,落在地上。我伸出手,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几下——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这样。
高考前三天(2)
我挂上电话,环顾四周。第一眼看见楼房之间白色的天空的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几行字幕:
谨以此片献给
所有在一夜之间失去了
父母朋友和爱人
而
孤独地生活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