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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一年天下-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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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踏入离宫,他听到脚步在空旷的宫殿里牵出回音,感到吃惊的同时也觉得好奇。这是一种新鲜的声音。他坚强的母亲握紧了拳,像是誓不被这来自命运之神的叹息击垮。而母亲身边的宫女,当即有几人在回声消散时落下了泪。
  “不要哭。”他的母亲端妃向她们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宫中展露幸福时一样雍容华贵,没有一丝一毫的分别。“你们还年轻,花容不该在泪水中衰减。”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离宫深处,挺直的背影诉说着永不屈服。
  从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没有落过一滴眼泪。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灵交给异族传来的佛教。深泓渐渐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风祈祷,盼望寒风将她的心愿带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鱼的声音,在阴暗的离宫里不疾不徐地回荡。
  当她诵完经,总是虫鸣露重的深夜。有时深泓能从房门的罅隙里看到她独立中宵,朦胧月色勉强能勾勒出她绰约的身姿,漫天星光没有一颗可与她的容颜媲美。然而她是那样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开房门,走到她身边问:“娘娘,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低头看着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为妾输给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端妃俯身抚摸儿子的脸庞,微笑着回答:“当殿下不会输给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满了输与嬴,过去和未来都用输赢衡量。
  “那……会是什么时候?”深泓有四个兄弟,他想知道无可避免的角斗在何时开始,却没想到有生以来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边摩娑他的头发,一边亲切地笑着说:“不用着急,我们等着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听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边说:“殿下,您知道吗?想要了解素氏,并不难。只要数数你有几个儿女,再看看他们的母亲是谁,就差不多知道你身边的女人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没看透皇后娘娘——我们等着吧。”
  等什么呢?深泓隐约觉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内,他得到两个兄弟的死讯,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两个哥哥一死于痢疾,一死于堕马。深泓为他们感到难过,但他也发现:他成了最年长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岁,深泓一想到这个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长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双眉紧锁,全然没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说什么,正在恭恭敬敬抄经书的端妃放下手中笔,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内如果有三位皇子谢世,太反常。殿下不会有事。”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样,喜欢提问。
  端妃想了想,她的儿子缺乏宫廷的启蒙,必须由她言传身教。于是她敛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内离奇死去,皇位的继承轮到她的儿子——任谁也觉得其中另有隐情。会有人对她的品性提出质疑,襄妃也不会错失诋毁她的良机,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机会变大,她自身难保的危险加强。她不会轻举妄动,襄妃也不会坐以待毙。”她微笑,说:“被幽禁宣城的我们,就清清静静地等着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为?”深泓不大相信。当她还不是皇后的时候,常常与端妃来往——她们是姐妹,长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样的温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谊,仿佛另一个母亲。端妃待她的儿子秀王,也像另一个儿子。
  “没有手段,她怎么能当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说完,又埋首于经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从脸上看不出来,从声音里听不出来。但你看她周围发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时起,深泓忐忑不安,总觉得离宫的黑暗里隐藏着一双阴森的眼睛。
  他更加频繁地逃入长草深处,抱膝蹲坐湖边,与青衣少年对望。
  “我实现你的愿望,但是,要少少代价。”青衣少年说,“十年的爱,十年的被爱,换你的愿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显出讥笑:“爱”与“被爱”是什么呢?他可能一生也不会拥有。用这些无用的东西,就能交换实现他难以企及的愿望?
  “这代价太廉价,我不相信。”他说完,搅乱水面一方天光云影,拂袖离开。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记这些鬼话。
  深泓记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离宫中没有木鱼声,没有诵经声,充斥着一种特异的声音,有节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随风荡漾。
  他没有听过,循着那锐利的啸响来到端妃的门前。
  野草丛生的庭院里,有两人脸朝下绑在长凳上。端妃身边最身强力壮的粗使宫女,正抡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长成一声鬼哭。
  深泓从未见过血珠四溅,也从未见过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条长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让他不安:她咬紧嘴唇凝望皮开肉绽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没有任何一处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门下失声:“娘娘!”
  素丽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赏盛放的野菊,听到儿子的惊叫后回眸莞尔,似乎对身后的苦刑浑然不觉。
  “娘娘,这是谁?是来偷窃的贼吗?”深泓问。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边,轻轻摇头责备:“殿下,提问就是提问,不要说出你自己的推测。不要让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种解释。”
  鞭声没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聪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势能指挥她的行动。
  深泓的目光避开鲜血淋漓的场面,瞪大眼睛望着母亲:“他们是谁?”
  端妃携起儿子的手,说:“这个女人,是我晋封端妃之后,你外公送入宫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让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将她送到我这里,由我处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应该被打死。”
  可她并没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儿子的想法,幽幽地说:“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许多碎片。”
  深泓怜悯地看着那女人——她还不是很老,也许和端妃的年纪相差无几。在他观察她时,她也像感应到似的,向他轻轻颔首。
  深泓挣脱母亲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说:“见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像端妃娘娘这样。我已经离开她七年,而她一成未变。”
  深泓的诧异无法用语言表达: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双眼已经看到了未来。看透的人,无所畏惧。
  端妃打个手势,一旁的宫女走到行刑者的身边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宫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态优雅地走到女人身边。
  “寄篱妹妹……”端妃缓缓地说,“你的姑姑教导你,就像她教导我一样。所以你该明白:我可以宽宥任何一个宫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饶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篱的耳边低声问:“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他的父亲叫做琚勇刚,是个军士。”
  端妃对答案并不满意,摇着头说:“崔氏的女人目高于顶,不会嫁给粗鄙的军卒。”
  “我说什么娘娘都不信,为何还要问我?”崔寄篱的目光冰凉,不为所动。
  端妃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深泓眼看着宫女们抬着绑了崔寄篱的长凳出去,从此再没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这个人被提起。
  空空荡荡的庭院中,他直视血肉模糊的少年——对方一动不动,不知是否已经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团东西,裹着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声。
  深泓心中一动,忍着对血渍的厌恶,拾到手里。
  原来是一块漂亮的墨玉佩,不过铜钱大小但质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里,没有被人发现。
  深泓听到脚步声,手一抖,慌忙把它藏进袖中。宫女们向他匆匆行礼,抬起血迹斑斑的长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处理这个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声说。
  宫女们回身看着他,款款道:“殿下,奴婢们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亲虽然被幽禁,但在这些死忠之间,她仍有无尚权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躯,昂然说:“她只是后宫妃嫔,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声音从未如此镇定威严,宏亮的回音仿佛从这块小小的庭院直逼云霄,响彻离宫。连比他年长的宫女们都看得愣神。长凳上的少年也仿佛听到他的声音,微弱地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
  深泓的勇气得到回报,廊下传来不慌不忙的鼓掌声——端妃出现在那里,微笑着走向她的儿子。
  “那么,让他做你的奴仆。”端妃说。“奴婢的孩子,当然还是为奴为婢。”
  深泓原本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想放这少年一条生路。但他忽然想到,这荒芜的离宫是如此安静,他曾经想要一只野兔、野鸟甚至野鼠出现。现在出现了一个野孩子,效果也不会相差很远。
  他点头,第一次运用梁王的权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个扈从。
  少年清醒之后到深泓面前谢恩,是十天之后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宫中一样,郑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谢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哀乐,深泓疑心他是否还记得他母亲,是否还惦记他母亲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讳,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经比端妃明了其中缘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给你一个。”深泓庄严地说。
  少年伏在地上没有言语。
  深泓从袖中拿出洗净的玉佩,又说:“奴婢也不能拥有自己的东西——这个归我所有,由我处置。而且,你绝对不能让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经有这样的东西。”
  少年还是没有言语。
  深泓用桌上的砚台将那块玉佩砸得粉碎。鉴于他的力气,砚台重重拍了好几下,玉佩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来面目。
  很多年后,深泓偶尔说到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听了之后,没缘由地感到怅然若失,决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说:“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时。”这回答似乎暗示着什么,但深泓不能确定宰相是不是已经知道:先皇的每个儿子都有一枚那样的玉佩,上面刻着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发现军卒的儿子也有那样的玉佩,她就不会宽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儿子。七岁的梁王确实救了六岁的少年。
  那时,少年们看着几案上的石末,半晌无语。琚姓少年大胆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头,而梁王允许他目送玉佩的粉屑从自己袖底散落满地。
  “我赐你一个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边说一边把砸不烂的小玉石块扔出窗外。
  很多年后,尽管含玄已经不再为奴,但他还是叫这个名字。他给自己起的字,来自他母亲为他起的名字,或许,是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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