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隐龙藏 by小谢1-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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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一震,凤三蓦地睁眼,只觉整颗心都在收缩著疼痛。日光明亮,照得窗前花影重叠,一片空旷安静,这里再没有别的人,只有他自己。
拳头握紧了放开,放开了,又握紧。
突然一声鹰唳响彻天际。凤三起身走到窗前,一扬手,一头鹰隼落到他手上。把鹰隼放到窗台上,解下鹰腿上系的黄筒小管,托起鹰爪一振,鹰隼直冲云霄。黄筒小管里藏著来自长安的消息。
〃二月二十七,褚连城遇刺,身中六剑,亡。〃凤三面色剧变,几乎立足不稳。
将纸上的字看了又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那个褚连城怎麽看也不像短命的,怎麽会这麽容易死了!
直觉这消息是假的,却知道这消息绝不会假。
希烈危矣!
李诩敢对褚连城下手,便是铺好後路。如今的长安想必已成虎穴龙潭,布下天罗地网就等他著去跳了。
凤三伫立半晌,突然冷笑一声,大步跨出门去,吩咐:〃去长安!〃长安,永信宫。
巨大烛台上点了无数枝蜡烛,将殿中照得光亮。蜡泪淌下来,已在灯座上积了大片。章希烈用手轻轻抠著,蜡泪暖暖的,甚至有些灼手。
〃殿下,请早做决定。〃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急切地催促,声音粗豪,并不似太监的公鸭嗓。事实上,他也的确不是太监。一个多月前褚连城安排他进宫,进宫前凤三的命令言犹在耳:你就守在他身边,若褚连城有个闪失,你立刻将他送往东郊定风寺。定风寺是光明教的秘密据点,那里伏守著凤三亲自挑选出来的十八名高手,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等。等京中一旦有变,随时可以把重归皇宫的皇子接出去,送外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昨天晚上,褚连城在摘月楼遇刺,随即被送回府中,宫中太医前往诊脉,再也没有从褚府出来。後来褚府传出消息,褚连城身中六剑,失血过多,好在未伤及要害,已从昏迷中醒来,只是伤势沉重,需要太医守在府中随时候著察看病情。
可就在半夜里,褚府小楼的窗棂上挂上了一条浅绿的纱巾。那是褚连城给凤三这边的人的一个暗号:他已不在了。
今天的朝会上,荣王一党突然旧事重提,以褚连城之死为开端,弹劾褚相纵容儿子褚连城混迹江湖,勾结江湖势力,与逆教光明教勾结残害中原武林,以致有遇刺之事,并再次质疑章希烈身份,将先前的人证、物证一概推翻,提出滴血认亲之说。
保皇一党立刻反驳:褚连城昨日遇害,皇子真伪今日便再提起,这其中只怕有天大的阴谋,更指斥荣王结党营私,对帝位虎视眈眈。朝堂上好一场唇枪舌剑,皇帝缠绵病榻半年有馀,正踌躇难决,太后派人来面帝,言道:〃皇室血统乃不容混淆之大事,既有质疑,便当验证,以正天下视听。〃皇帝听了,道:〃母后有此意,儿子自当遵从。明日在大明宫行滴血认亲之典,验明身份後,再有敢轻提此事者,杀无赦。〃褚连城的死,朝堂上滴血认亲之争一切都不简单,充满了阴谋的味道。这场局变,关系著太后外戚、荣王、保皇党三方的胜败垂成。以荣王的阴险深沉,绝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这突然的发难,绝对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肯定,对方至少有七成的把握,在滴血认亲这一关上把这位重回皇宫的皇子致于死地。
希烈突然一笑,灯下的脸有些惨白,俊逸绝伦中多了分煞气。
〃褚连城和怀光一起布置了这麽久,多少风口浪尖都走过来了,到了现在,就这麽放弃了吗?〃他怔怔问。
〃教主心中,只要殿下活著就够了,别的都无足轻重。〃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道。
〃我也很想念他啊。〃希烈又笑,神色比刚才柔和许多,忽然握住穿青色太监服的男子腰间的刀鞘抽出少许,注视著凛凛寒光问,〃你有把握带我离开?〃〃宫外另有接应,高飞必不辱命。〃
希烈点点头,倒了杯酒,双手捧至他面前,慨然道:〃今夜生死难料,承高先生之义,先容我敬你一杯。这一杯是交命之饮,万勿推辞。〃高飞微一迟疑,见章希烈目光深挚,默默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要委屈殿下换上宫女的衣服才好。。。。。。〃身子微晃,惊道:〃你。。。。。。〃希烈远远站著,微笑不语。
高飞想冲过去,不料酒中下的药无嗅无味,竟烈性无比,脚下一个踉跄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
希烈推开窗子,风灌进来,吹得烛火飞扑,如欲熄去。
一条人影出现在窗下,低声道:〃对不住殿下了。实在是如今长安城的局势骑虎难下,殿下此时走不得。〃〃我明白,我也没打算走。〃希烈道,〃李诩要做什麽,你们心里有数吗?〃〃还不知道,正在查。〃
〃哦。〃希烈答应了一声,笑道,〃明日是场你死我活的大阵仗,只要出一点差错,我可就要血溅大明宫了。。。。。。我,想见一个人。〃〃凤公子不在长安,即使此时通传,也需要五六日脚程。〃〃哦。。。。。。〃希烈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问,〃珍珑姐姐给我配的药带来了吗?〃〃在这里,〃那人说著,递过来一个小盒子,〃这是珍珑姑娘让带给殿下的药,珍珑姑娘让小人叮嘱殿下:殿下的病眼见一日比一日沉重,这药要好好吃。傅先生炼药十年,已将大成,只要殿下熬过去这段日子,以後还有长长的日子等著殿下。章家满门都等著殿下以後的风光,等时局平靖下来,凤公子也要来京中和殿下相会,殿下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珍珑还说,她也在外面等著殿下,殿下曾说要帮她种药,殿下可不能忘了。〃〃种药麽,我倒是没有忘,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唉,吃了十几年药,都要烦死了。〃希烈皱了皱眉,无奈地把药盒接过来。
〃殿下洪福齐天,必能遇难呈祥。〃那人道。
章希烈赌气似的把药盒扣到窗台上,怔了片刻,却又慢慢握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苦笑道:〃你去吧。〃〃殿下一身关系著天下局势,万请保重。〃那人躬身一礼,消失在夜色里。
希烈站在窗前久久没动,指尖终於忍不住颤抖起来,脚钉在地上,移动不了分毫。站了好久,将窗子关上,拿著小小的绿玉药盒一步步走到床前,腿一软滚倒在被子上。他把帐子放下,将药盒举到眼前看了片刻,打开盒子,里面躺著两颗药丸,闻上一闻,和平常吃的药并无二致。拿著盒子翻看许久,跳下床寻了个剪子用剪子的尖在底座上轻轻一剜,底座分开,露出一个油纸包。
希烈心中一阵狂跳,将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个油布包,纸的里面写有四个字:〃慎之,慎之。〃希烈把那张薄纸团起来,放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嘴边渐渐浮起一抹苍凉缅邈的笑意。荣王一党匿声这麽久,等的就是明天那一击。褚连城遇刺,朝堂上骤然发难,这样破釜沉舟的一击,不给自己留退路,也不会给对方留活路。明日大明宫里决不是什麽战斗,而是一场任人屠戮的大难。人为刀俎,他为鱼肉。
身体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他用力把珍珑炼的两粒药丸揉碎,赤著脚奔到窗前,把药末漫天撒开。
淡淡药香在空气中浮动,闻了十几年,吃了十几年,早厌烦了这股子药味,早想这麽撒出去,可不忍辜负爹娘的苦心,不忍辜负珍珑炼药的辛苦。今晚这麽一撒,心中只觉说不出的畅快。畅快之後,却是无尽的悲凉。
嘴边的笑意慢慢收起,希烈把窗子关上,紧紧握著那个油布包一步步走回床边,软软躺倒在床上,怕冷似的蜷起身子,眼里渐渐热了,湿了。
珍珑没有负他所托,把他要的东西送来了,却又拿傅先生、章家满门甚至她最厌恶的凤三激发他的求生之念。珍珑把那东西装在盒子的机关里送来时,心里会是怎样的煎熬?可他没有别的路走。他不会有长长的日子了,用不著傅先生十年炼来的药了,也等不到凤三了。。。。。。明日,是荣王布给他的死局。只要滴血验亲出错,立时便是一场大变,章家满门会死,立保他皇子身份的人会死,然後是李诩的大好风光,然後成为铲除目标的就是光明教,凤三再是智勇双全,也没有办法与大唐帝国为敌。
刚才那人没说错,如今是骑虎难下,谁都没有退路。明知明日是个死局,他却只能一步步往里面踏。可那些人也太低估他了。
〃天有不测风云呢,李诩。〃希烈望著头顶团花的帐子,突兀地一笑,那缕笑狠毒阴冷,似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就算我死了,你要做皇帝,那可是难得很。。。。。。〃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浅蓝,巍峨的皇宫在晨光中显现出寂寥的身影。终於,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挣扎出来,一切都明亮起来。
光线从阴纹镂刻的排窗照进大明宫。
地面张的毯子上绣著大朵的牡丹,雍容典雅,无声地彰显著大唐王朝的富丽气象。毯子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大明宫深处。皇帝倚著靠枕半躺半卧在塌上,重重叠叠丝绸包裹中只露出一张脸和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皇帝年纪并不甚老,清秀苍白的脸上却透著浓浓的沧桑疲倦。软塌另一端坐著华服俨装的皇太後,已华发苍苍,倒是精神矍铄、正襟危坐。下方,皇亲贵戚与掌握朝政的重臣左右分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皇子殿下到──〃太监扯著尖细的嗓音一声长唤,大明宫里的人精神都一振,连病蔫蔫的皇帝也打起精神,抬起灰蒙蒙的眼睛朝门口望去。
先是两名宫女、两名前导太监进来,行了个礼退到两旁,迎皇子回来的大太监站得略靠前些,一脸为难惶恐神色。众人都知有异,相互交换了个复杂的眼色。就在这时,光线蓦地一暗,门口出现一名身材修长的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他面容,只觉得那身影清瘦挺拔,清新得仿佛春天的一株白杨。
大臣们愣了一下,突然发现他身上穿的不是宫服,却是一袭白色的素纱袍服。宫中并无丧事,服白是大忌讳。
大臣中起了细微的议论声,随即又静下去。
素服白袍穿在少年身上,不算合体,甚至有些宽大,却有一股清逸拔俗的气质。许多人心中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坐於山水间抚琴唱酬,希烈在门口略站了一下,往宫殿深处走去。刚走进来时,觉得宫殿深处是黑的,眼渐渐适应光线,一切都逐渐清晰,然而尽头处的宫殿和人都仍然笼罩在一层浅灰中,一切都是明洁的,阴凉的气息却使人嗅到尘土的味道,好像什麽都蒙了层尘,华丽而灰败。
李诩站在荣王旁边。著官服的他雍容华贵,只是下巴比几个月前尖瘦了些,一双眼睛平静无波,显得异常沈稳镇定。经过李诩身旁时,希烈的眼光在李诩脸上略停了停,随即继续走向前去。数十双目光都聚在希烈身上,眼光停留的动作虽小,却很是惹人注目。李诩面无表情,倒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
希烈在皇帝塌前屈膝跪下,深施一礼,先向皇太後问了安,又向皇帝问安。
皇帝招了招手,希烈低头行至塌前,见皇帝朝他伸出手,便伸手握住,只觉皇帝的手又瘦又冷,不由得朝皇帝看去。皇帝正瞧著他,唇边一抹浅笑,柔声道:〃皇儿今日著素服白袍,为何?〃希烈心头忽然一阵剧痛。
皇帝身体不好,入宫的一个多月来,每日都会抽半个时辰与他闲聊,问些平日的起居,读的书,学的艺,幼时的事。但无论他对希烈如何亲厚,天子威仪的震摄,十几年的隔阂,希烈与他,总觉得隔了一层,心无论如何也无法贴在一起。深心里,对这皇宫,希烈甚至感觉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