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21-现代日本小说集:周氏兄弟合译文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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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末委实是勤勤恳恳的做起来了。最中意的去惯的夜学校的礼拜日的会里,也就绝了迹,将力三的高屐子略略弄低了些,穿着去帮大哥的忙。对阿哲也性命似的爱他了。即使很迟,阿哲也等着阿末的来睡。阿末做完事,将白的工作衣搭在钉上,索索的解了带子。赶紧陪阿哲一同睡。鹤吉收拾着店面而且听,低低的听得阿末的讲故事的声音。母亲一面听,装着睡熟的样子暗暗地哭。
到阿末在单衫上穿了外套,解去羽纱的垂结男儿带,换上那幸而看不见后面,只缠得一转的短的女带的时候,萧条萧条这一种声音,烦腻的充满了耳朵了。应酬似的才一热便风凉,人说这样子,全北海道怕未必能收获一粒种子,而米价却怪气的便宜起来。阿末常常将这萧条的事,和从四月到九月死了四个亲人的事,向着各处说,但其实使阿末不适意的,却在因为萧条,而母亲和哥哥的心地,全都粗暴了的事。母亲啀啀的诃斥阿末,先前也并非全然没有,而现在母亲和哥哥,往往动不动便闹了往常所无的激烈的口角。阿末见母亲颇厉害的为大哥所窘,心里也会觉得快意,刚这样想,有时又以为母亲非常之可怜了。
六
六月二十四日是力三的末七。在四五日之前,过了孩子的忌日的大姊,不知为了缝纫或是什么,走到鹤床来,和哥哥说着话。
阿末今天一起床,便得了母亲的软语,因此很高兴。伊对姊姊,也连声大姊大姊的亲热着,又独自絮叨些什么话,在那里做洗脸台的扫除。
“这也拜托——这只有一点,请试一试罢。”
阿末因这声音回头去看,是有人将天使牌香油的广告和小瓶的样本分来了。阿末赶忙跑过去,从姊姊的手里抢过小瓶来。
“天使牌香油呢,我明天要到姊姊家里托梳头去,一半我搽,一半姊姊搽罢。”
“好猾呵,这孩子是。”姊姊失笑了。
阿末一说这样的笑话,在吃饭房里默默的不知做着甚事的母亲,忽然变了愤怒了。用了含毒的口吻,说道赶紧弄干净了洗脸台,这样好天气不浆洗,下了雪待怎样,一面唠叨着,向店面露出脸来。哭过似的眼睛发了肿,充血的白眼闪闪的很有些怕人。
“母亲,今天为着力三,请不要这样的生气了罢。”大姊想宽解伊,便温和的说。
“力三力三,你的东西似的说,那是谁养大的,力三会怎样,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事。阿鹤也是阿鹤,满口是生意萧条生意萧条,使我做得要死,但看阿末罢,天天懒洋洋的,单是身体会长大。
大姊听得这不干不净的碎话,古怪的发了恼,不甚招呼,便自回去了。阿末一瞥那正在无可如何的大哥,便默默的去做事。母亲永是站在房门口絮叨。铅块一般的悒郁是涨满了这家的边际。
阿末做完了洗脸台的扫除,走出屋外去浆洗。还寒冷,但也可以称得“日本晴”的晚秋的太阳,斜照着店门,微微的又发些油漆的气味。阿末对于工作起了兴趣了,略有些晕热,一面将各样花纹的布片续续贴在板上。只有尖端通红了的小小的手指,灵巧的在发黑的板上往来,每一蹲每一站,阿末的身驱都织出女性的优雅的曲线的模样。在店头看报的鹤吉也怀了美的心,无厌足的对伊只是看。
在同行公会里有着事情。赶早吃了午饭的鹤吉走出店外的时候,阿末正在拼命做工作。
“歇一会罢,喂,吃饭去。”
他和气的说,阿末略抬头,只一笑,便又快活的接着做事了。他走到路弯再回头来看,阿末也正站直了目遂伊的哥哥。“可爱的小子呵,”鹤吉一面想,却忽忽的走他的路。
也不和母亲叫吃午饭,阿末只是一心的工作。于是来了三个小朋友,说园游地正有无限轨道的试验,不同去一看么。无限轨道——这名目很打动了阿末的好奇心了。阿末想去看一回,便褪下捲袖绳,和那三个人一同走。
在道厅和铁道管理局和区衙署的官吏的威严的观览之前,稍有些异样的敞车,隆隆的发了声音,通过那故意做出的障碍物去,固然毫没有什么的有趣,但到久远的野外,和同学放怀的玩耍,却是近来少有的欢娱。似乎还没有很游玩,便骤然觉得微凉,忙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成了满绷着灰色云的傍晚的景色了。
阿末愕然的站住了,朋友的孩子们看见阿末突然间变了脸色,三个人都圆睁了双眼。
七
阿末回家看时,作为依靠的哥哥还没有回,只有母亲一个人在那里烈火似的发抖:
“饭桶,那里去了。为什么不死在那里的喂。”给碰过一个小小的钉子之后,于是说,“要他活着的力三偏死去,倒毙了也不打紧的你却长命。用不着你,滚出去!”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阿末的死(4)
阿末在心里也反抗起来,自己想道,“便杀死,难道就死么,”一面却将母亲揭下来叠好了的浆洗的东西包在包袱里,便出去了。阿末这时也正觉得肚饥,但并没有吃饭的勇气,然而临出去时,将搁在镜旁的天使的香油,拿来放在袖子里的余裕,却还有的。阿末在路上想道,“好,到了姊姊家里,要大大的告诉 一通哩。便教死,人,谁去死。”伊于是到姊姊的家里了。
平时总是姊姊急忙的迎出来的,今天却只有一个邻近寄养着的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显着凄清的神气,走到门口来,阿末先就挫了锐气,一面跨进里间去,只见姊姊默默的在那里做针黹。
因为样子不同了,阿末便退退缩缩的站在这地方。
“坐下罢。”
姊姊用了带刺的眼光,只对着阿末看。阿末既坐下,想要宽慰伊的姊姊,便从袖子里摸出香油的瓶来给伊看,但是姊姊全没有睬。
“你被母亲数说了罢。先一刻也到姊姊这里来寻你哩。”用这些话做了冒头,里面藏着愤怒,外面却用了温和的口吻,对阿末说起教来。阿末开初,单是不知所以的听,后来却逐渐的引进姊姊的话里去了。哥哥的营业已经衰败、每月的实收糊不了口,因此姊夫常常多少帮一点忙,但是一下雪,做木匠的工作也就全没有了,所以正想从此以后,单用早晨的工夫,带做点牙行一般的事,然而这也说不定可如意。力三也死了,看起来,怕终于不能不用一个徒弟,母亲又是那模样,时时躺下,便是药钱,积起来也就是一大宗。哲是有残疾的,所以即使毕了小学校的业,也全没有什么益。单在四近,从十月以来,付不出房租,被勒令出屋的有多少家,也该知道的罢。以为这是别家的事,那是大错的。况且分明是力三的忌日,一清早,心里怎么想,竟会独自无忧无愁的去玩耍的呵。便是不中用,也得留在家里,或者扫神堂。或者煮素菜,这样的帮帮母亲的忙,母亲也就会高兴,没人情也须有分寸的。说到十四岁,再过两三年便是出嫁的年纪了。这样的新妇,恐未必有愿意来娶的人。始终做了哥哥的担子,被人背后指点着,一生没趣的过活的罢,像心纵意的闹,现就讨大家的嫌憎,就是了。这样子、姊姊一面褶叠东西,一面责阿末。而且临了、自己也流下泪来:
“好罢,向来说,心宽的人是长寿的、母亲是不见得长久的了,便是哥哥,这么拼命做,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生病。况且我呢,不见了独养的孩子之后,早没有活着的意味了,单留下你一个,嘻嘻哈哈的闹罢。……提起来有一回本就想要问的,那时你在丰平川,给孩子没有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吃什么呢。”一向默默的低着头的阿末,赶散似的回答说,便又低了头。“便是力三,也一起在那里。……我也没有泻肚子的。”暂时之后,又仿佛分辩一般,加上了难解的理由。姊姊显了十分疑心的眼光;鞭子似的看阿末。
这模样,阿末在缄默中,忽然从心底里伤心起来了;单是伤心起来了。不知怎的像是绞搾一般,胸口只是梗塞起来,虽然尽力熬,而气息只促急,觉得火似的眼泪两三滴,轻微的搔着养一般,滚滚的流下火热的面宠去,便再也熬不住,不由的突然哭倒了。
阿末哭而又哭的有一点钟。力三的顽皮的脸,姊家孩子的东舐西啜的天真烂漫的脸,想一细看,这又变了父亲的脸,变了母亲的脸,变了觉得最亲这的哥哥鹤吉的脸了。每一回,阿末感得那眼泪,虽自己也以为多到有趣的奔流,只是不住的哭。这回却是姊姊发了愁,试用了各样的话来劝,但是没有效、于是终于放下,听其自然了。
阿末哭够了之后,偷偷的抬起脸来看,头里较为轻松,心是很凄凉的沉静了,分明的思想,只有一个沉在这底里。阿末的脑里,一切执着消灭得干干净净了。“死掉罢,”阿末成了悲壮的心情,在胸中深深的首肯。于是静静的说道,“姊姊,我回去了。”便出了姊姊的家里。
八
因为事务费了工夫,点灯之后许多时,鹤吉才回到家里来。店面上电灯点得很明,吃饭房里却只借了这光线来敷衍。那暗中,母亲和阿末离开了,孑然的坐着。橱旁边阿哲盖了小衾衣,打着小鼾声。鹤吉立刻想,这又有了口角了罢,便开口试说些不相干的间话来看,母亲不很应答,端出盖着碗布的素膳来,教鹤吉吃。鹤吉看时,阿末的饭菜也没有动。
“阿末为什么不吃的?”
“因为不想吃。”这是怎样的可怜可爱的声音呵,鹤吉想。
鹤吉当动筷之前站起身来,走向神堂前面,对着小小的白木牌位行过一个单是形式的礼,顿然成了极凄凉的心情。因为心地太销沉了。便去旋开电灯,房里面立刻很明亮,阿哲也有些惊醒了,但也就这样的静下去,只是添上了凄凉。
阿末不开口,将哥哥的碗筷拿到水槽旁,动手就洗。说明天再洗罢,也不听,默默的洗好了。回来时经过神堂面前,换了灯心,行一个礼,于是套上屐子,要走出店外去。
鹤吉无端的心动了,便在阿末后面叫。阿末在外面说道:
“因为在姊姊家里有一件忘了的事。”
鹤吉骤然生起气来:
“胡涂虫,何必这样的夜晚去,明天早上起床去,不就好么?”正说着,母亲因为要表示自己也在相帮,便接着说:
“只做些任性的事。”
阿末顺从的回来了。
三个人全都躺下之后,鹤吉想起来,总觉得“只做些任性的事”这一句话说得太过了,非常不放心。阿末是石头似的沉默着,陪阿哲睡着,脸向了那边。
在外面,似乎下着今年的初雪,在消沉一般的寂静里,昏夜深下去了。
九
果然,到第二日,在雪中成了白天。鹤吉起来的时候,阿末正在扫店面,母亲是收拾着厨房、阿哲在店头用的火盆旁边包着学校的书包。阿末很能干的给他做帮手。暂时之后,阿末说:
“阿哲。”
《现代日本小说集》 第二部分阿末的死(5)
“唔?”阿哲虽然有了回答,阿末并不再说什么话,便催促道,“姊姊,什么呢?”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