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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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侦探四日相接的英生害怕得全身僵直,捧着茶的手在发抖。
“情人吵架吗?”
“……”
“你被打了吧?”
“不,这……”
“很痛吧?”
“咦?”
“你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没关系的,熊崎先生,这个年轻和尚好像有什么话想说。这里没有警察那种凶恶的人,也没有和尚那种恐怖的人,可怕的只有这两个人的脸而已。喏,说吧。如果说来话不长,我就听你说吧。喏,说说你那右手的淤伤和嘴角破掉的理由吧。”
“这、这是……我在行钵中犯丫错,所以被罚策责打了。”
“罚策?”
“就是刚才那东西,你也看到了吧?”
“刚才?什么东西?”
“喏,就是在三门那里,慈行和尚拿板子打老人不是吗?你不是也在吗?”
“老人?我没看见呢……”
这么说来,復木津的注意力一直放在阿铃身上,或是阿铃的去向,直到今川拉扯他的袖子,在那场骚动之间,他一直出神恍惚着。不过连发生在眼前的大骚动都一点记忆也不留,这个人的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
“可是这个人不是被板子打的。”
注一:电影的旧称,翻译自motion picture一词。电影于一八九六年传入日本后,便以这个名称被介绍,一直延用到一九一〇年代。
注二:波利斯.卡洛夫(Boris Karloff,一八八七~一九六九),英国演员,因演出《科学怪人》中的活死人怪物而一举成名的恐怖电影巨星。
“什么?喂,过来,让我瞧瞧。”
久远寺老人伸出手去,英生立刻用力缩回自己的手,说:“不、不必了。”
很羞涩的动作。
“不必客气,我是医生。”
“您是……医生吗?”
“是啊。你讨厌医生吗?哦,我并没有男色的兴趣,所以放心吧,我并不是想要握你的手。”
“啊……”
英生轻轻伸出右手,老医师用双手撑在底下似的轻轻捧起。
“这很严重,一定很痛吧?好严重的挫伤,感觉不像被警策打的。是跌倒撞到门板了吗?这里痛吗?这里呢?”
英生并不出声,而是微微扭曲嘴角和眉间来表现疼痛。
“骨头似乎不碍事,可是要是不好好治疗,连东西都拿不动吧。不过我手边也没有药膏贴布之类的,这两三天不能动到手哟。”
“这……不行。”
“怎么会不行?受了伤就该疗养啊。”
“我还有……作务要做。”
“我不知道什么错误失误,但是只要受了伤,连吉田茂'注'也会休息的。在欧美,没有人受了伤还要勉强工作的。勤劳是件好事,但是凡事过了头……”
“这不是勤劳,是理所当然的事。不是工作,而是修行。我不是在劳动,只是生活而已。感谢您的关心,请不要再管我了。”
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分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復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注: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政治家,曾任外交官及日本首相。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復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復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復木津的脸……
看呆了。
復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豪德寺一一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復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復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復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復木津。復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復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復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復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復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復木津:“復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復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復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復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