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壳电子书 > 网络杂集电子书 > 张爱玲文集第1卷 >

第24章

张爱玲文集第1卷-第24章

小说: 张爱玲文集第1卷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记把她最显焕的衣服整理起来,虽然许多有见识的人苦口婆心地劝阻,她还是在炮火下将那
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苏雷珈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
赤铜地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虽觉可惜,也还是值得的。那一身伶俐的装
束给了她空前的自信心,不然,她不会同那些男护士混得那么好。同他们一起吃苦,担风险
,开玩笑,她渐渐惯了,话也多了,人也干练了。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至于我们大多数的学生,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走在硬
板凳上打瞌盹,虽然不舒服,而且没结没完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能够不理会的,我们一概不理会,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经验中,我们还是我们
,一尘不染,维持着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时候仿佛有点反常,然而仔细分析起来,还是一贯
作风。像艾芙林,她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
的。可是轰炸我们邻近的军事要塞的时候,艾芙林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起来,大哭大闹
,说了许多可怖的战争的故事,把旁的女学生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

  艾芙林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健康的悲观。宿舍里的存粮看看要完了,但是艾芙林比平时吃
得特别多,而且劝我们大家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的吃了。我们未尝不想极力撙节,试行
配给制度,但是她百般阻挠,她整天吃饱了就坐在一边啜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只听见机关枪“忒啦啦拍拍”像荷叶上
的雨。因为怕流弹,小大姐不敢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洗菜,所以我们的菜汤里满是蠕蠕的虫


  同学里只有炎樱胆大,冒死上城去看电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独自在楼
上洗澡,流弹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舍监听见歌声,大大地发
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怖的一种讽嘲。

  港大停止办公了,异乡的学生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不参加守城工作,就无法解决
膳宿问题。我跟着一大批同学到防空总部去报名,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着空袭。我们从
电车上跳下来向人行道奔去,缩在门洞子里,心里也略有点怀疑我们是否尽了防空团员的责
任。——究竟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仗已经打完了。——门洞子里挤
满了人,有脑油气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从人头上看出去,是明净的浅蓝的天。一辆空
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淡淡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
的荒凉。

  我觉得非常难受——竟会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间么?可是,与自己家里人死在一起,一家
骨肉被炸得稀烂,又有什么好处呢?有人大声发出命令:“摸地!摸地!”哪儿有空隙让人
蹲下地来呢?但是我们一个磕在一个的背上,到底是蹲下来了。飞机往下扑,砰的一声,就
在头上。我把防空员的铁帽子罩住了脸,黑了好一会,才知道我们并没有死,炸弹落在对街
。一个大腿上受了伤的青年店伙被抬进来了,裤子卷上去,少微流了点血。他很愉快,因为
他是群众的注意集中点。

  门洞子外的人起先捶门捶不开,现在更理直气壮了,七嘴八舌嚷:“开门呀,有人受了
伤在这里!开门!开门!”不怪里面不敢开,因为我们人太杂了,什么事都做得出。外面气
得直骂“没人心。”到底里面开了门,大家一哄而入,几个女太太和女佣木着脸不敢做声,
穿堂里的箱笼,过后是否短了几只,不得而知。飞机继续掷弹,可是渐渐远了。警报解除之
后,大家又不顾命地轧上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电车票。

  我们得到了历史教授佛朗士被枪杀的消息——是他们自己人打死的。像其他的英国人一
般,他被征入伍。那天他在黄昏后回到军营里去,大约是在思索着一些什么,没听见哨兵的
吆喝,哨兵就放了枪。

  佛朗士是一个豁达的人,彻底地中国化,中国字写得不错,(就是不大知道笔划的先后
),爱喝酒。曾经和中国教授们一同游广州,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他在
人烟稀少处造有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汽
车倒有一辆、破旧不堪,是给仆欧买菜赶集用的。

  他有孩子似的肉红脸,瓷蓝眼睛,伸出来的圆下巴,头发已经稀了,颈上系一块暗败的
蓝字宁绸作为领带。上课的时候他抽烟抽得像烟囱。尽管说话,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
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再也不会落下来。烟蒂子他顺手向窗外一甩,从女学生蓬
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

  他研究历史很有独到的见地。官样文字被他耍着花腔一念,便显得非常滑稽,我们从他
那里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可以从他那里学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是他死
了——最无名目的死。第一,算不了为国捐躯。即使是“光荣殉国”,又怎样?他对于英国
的殖民地政策没有多大同情,但也看得很随便,也许因为世界上的傻事不止那一件。每逢志
愿兵操演,他总是拖长了声音通知我们:“下礼拜一不能同你们见面了,孩子们,我要去练
武功。”想不到“练武功”

  竟送了他的命——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

  围城中种种设施之糟与乱,已经有好些人说在我头里了。

  政府的冷藏室里,冷气管失修,堆积如山的牛肉,宁可眼看着它腐烂,不肯拿出来,做
防御工作的人只分到米与黄豆,没有油,没有燃料。各处的防空机关只忙着争柴争米,设法
喂养手下的人员,哪儿有闲工夫去照料炸弹?接连两天我什么都没吃,飘飘然去上工。当然
,像我这样不尽职的人,受点委曲也是该当的。在炮火下我看完了《官场现形记》。小时候
看过而没能领略它的好处,一直想再看一遍,一面看,一面担心能够不能够容我看完。字印
得极小,光线又不充足,但是,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将
焉附?”

  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
,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
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
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因而
结婚了。

  有一对男女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向防空处长借汽车去领结婚证书。男的是医生,在平日也
许并不是一个“善眉善眼”的人,但是他不时的望着他的新娘子,眼里只有近于悲哀的恋恋
的神情。新娘是看护,矮小美丽、红颧骨,喜气洋洋,弄不到结婚礼服,只穿着一件淡绿绸
夹袍,镶着墨绿花边。他们来了几次,一等等上几个钟头,默默对坐,对看,熬不住满脸的
微笑,招得我们全笑了。实在应当谢谢他们给带来无端的快乐。

  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
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
可爱,冬天的树,凄迷稀薄像淡黄的云;自来水管子里流出来的清水,电灯光,街头的热闹
,这些又是我们的了。第一,时间又是我们的了——白云,黑夜,一年四季——我们暂时可
以活下去了,怎不叫人欢喜得发疯呢?就是因为这种特殊的战后精神状态,一九二○年在欧
洲号称“发烧的一九二○年”。

  我记得香港陷落后我们怎样满街的找寻冰淇淋和嘴唇膏。我们撞进每一家吃食店去问可
有冰淇淋。只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于是我们第二天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吃到一
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
,抢来的西装,绒线衫,素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我们天天上城买东西,名
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怎样以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无怪大
多数的女人乐此不疲。

  香港重新发现了“吃”的喜悦。真奇怪,一件最自然,最基本的功能,突然得到过份的
注意,在情感的光强烈的照射下,竟变成了下流的,反常的。在战后的香港,街上每隔五步
十步便蹲着个衣冠济楚的洋行职员模样的人,在小风炉上炸一种铁硬的小黄饼。香港城不比
上海有作为,新的投机事业发展得极慢。许久许久,街上的吃食仍旧为小黄饼所垄断。

  渐渐有试验性质的甜面包,三角饼,形迹可疑的椰子蛋糕。所有的学校教员,店伙,律
师帮办,全都改行做了饼师。

  我们立在摊头上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脚底下就躺着穷人的青紫的尸首。上海的冬
天也是那样的罢?可是至少不是那么尖锐肯定。香港没有上海有涵养。

  因为没有汽油,汽车行全改了吃食店,没有一家绸缎铺或药房不兼卖糕饼。香港从来没
有这样馋嘴过。宿舍里的男女学生整天谈讲的无非是吃。

  在这狂欢的气氛里,唯有乔纳生孤单单站着,充满了鄙夷和愤恨。乔纳生也是个华侨同
学,曾经加入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大衣里只穿着一件翻领衬衫,脸色苍白,一绺头发垂在
眉间,有三分像诗人拜伦,就可惜是重伤风。乔纳生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他最气的便是他
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条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
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我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他投笔从戎之际大
约以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返回目录 上一页 回到顶部 1 1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