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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夹边沟记事-第6章

小说: 夹边沟记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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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害怕呀。你叫狼吃掉了,我们要担负责任的呀!
    她不说话。
    回到窑洞我们问她:你找到了老董的坟了吗?
    她还是沉默。
    你找不到。到处乱埋的,又没有墓碑,你怎么找?给,把这两
个菜团子吃了快睡觉吧,明早回家去,再不要瞎折腾我们了。
    我把两个菜团子放在皮箱上。这是吃晚饭时我专门给她要来
的两个菜团子,出去找她的时候怕别人偷吃掉,我装在自己的口袋
里的。
    她没有吃菜团子,她只是喝了一茶缸凉水就躺下了。看起来
她累了,疲惫不堪了。
    第四天的黎明到来了,我一如往日给她打来了客饭,劝她:吃
吧,吃完了回家吧,不要瞎折腾了,但她却说:
    小李大哥,你借给我一把铁锨吧。
    我惊讶极了:你要铁锨干什么?
    她软软的嘶哑的声音说,我昨天都看过了,坟地里只有不多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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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个坟头上放着些砖头,砖头上写着死难者的名字。其他的坟上连
  砖头都没有。我试着用手挖开了两个坟堆,埋得很浅,也就半尺
  深,有的还露出被褥来。今天我要拿把锨去,我要一个一个地挖。
  你放心,我挖过的坟我再埋好。
    我惊呆了:这个女人,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心咚咚地狂跳起
  来,眼睛一热,泪水差点儿流出来。我擦了一把眼睛,说,大姐,吃
  吧,你吃点饭吧,吃完了我领你找老董去。一定领你去找……真
  的,不骗你。
    眼泪索索地流过她的脸颊。
    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从窑洞出去,走下台阶的时候,她的
  腿一软就栽倒了。站起来再走,她努力地提起精神,但她的身体摇
  摇晃晃的。
    这天我们是往北走的。我们还没走到沟口,就看见死尸了。
  正式的坟地在沟外的沙窝子里,但是,掩埋组的人偷懒,有时拉到
  这里就掩埋了。这地方的地势宽阔了,也有一片沙包,埋了一些尸
  体。因为埋得草率,有些尸体已经暴露了出来。蓝色、黄色、黑色
  和各种衣裳的破布条以及土苍苍的头发在早晨的寒风掠过的地面
  上索索抖动着。
    我向晁崇文使了个眼色,叫他把那女人引开去假装辨认那些
  尸体。我径直找到董坚毅的尸体往上撩沙子。我想抓紧时间覆盖
  一下,以免那女人看见了难以承受。我盖住了他的两条腿,就停下
  来喘气。我的身体太虚弱了,已经挖不动沙土了。这时候那女人
  朝我走过来,问,你找到了吗?我马上装出挖土的样子说,你来看
  看这个是不是,我看着像是老董。
    说真心话,我还真怕她认不出来。从前的董坚毅多么英俊呀,
  三十多岁,白净的面皮,高高的身材穿一套灰制服,洒脱极了。而
  现在的董坚毅,赤条条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像是剥去了树皮的树
  干,干干巴巴的。身上瘦得一点肉都没有了,皮肤黑乎乎的,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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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烟火熏过的牛皮纸贴在骨头架子上。他死去才八九天,倒像是
从古墓里挖出的木乃伊。他的屁股蛋儿上少了两块肉,露出带着
血丝的骨头。我们和他一起生活了近三年,是眼看着他从一个健
壮的人变成这样一个木乃伊的,否则我也不会认定他就是董坚毅。
    可是那女人走近后只看了一眼,就咚的一声跪倒,短促地呀了
一声,扑在“木乃伊”上。
    我的心沉了一下!她扑在“木乃伊”上之后,就一动不动了,没
了声息。这种情景持续了足有一分钟。我忽然害怕了,是不是一
口气上不来憋死过去了。晁崇文反应比我快,他推我一下说,哎,
这是怎么啦,别是没气了。快,快拉起来。我们同时跨前两步要拉
她,她的身体却又剧烈地抖动一下,同时她的嗓子里发出一种奇怪
的咯吱吱的响声。咯吱吱的声音很费力地转化为一声凄厉的哭
喊:哇啊啊啊……
    哇啊啊的哭声刚结束,她就使劲儿摇晃起那个木乃伊来,并且
抬起脸看着天,嗓子尖利地喊出董坚毅的名字来:
  董——坚——毅——
  她连着喊了几声董坚毅,山水沟里便连续不断地回荡起一个
声音:毅毅毅……毅毅毅……
    然后她就伏在尸体上大哭起来。
    她呜呜地哭,我和晁崇文在旁边站着,耐心地等着她的哭声结
束。可是半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哭个没完没了。我们等得不耐烦
了,不得不拉她回去。我对她说,顾大姐,不要哭了,咱们该回去
了。
    我和晁崇文一用力把她拉起来了,但她却抱着木乃伊不撒手,
把木乃伊也拉了起来,哇哇地哭,就像他们是一对连体婴儿无法扯
开。没有别的办法,我们硬是把她的手从“木乃伊”上掰开,分开他
们。我很粗鲁地推开她说,行啦行啦,多脏呀,你抱着他!走开,走
开点,我来埋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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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但是,她猛然吼了一声:不准你埋!
    不埋怎么办?就这样摆着?
    我要运走,运回上海去!
    我苦笑一下说,你怎么运走,背着她上火车吗?
    把他火化了,我把骨灰带回家去。
    我一惊,这可是个好主意,但又觉得这主意不可行,没有柴。
明水附近的荒滩上只有干枯的骆驼草和芨芨草,用它们是难以把
尸体烧成灰的。
    她问我,这附近有没有农民?
    我说往西北走七八公里有个明水公社。她又要我领她去明水
公社,找农民家买柴禾。她说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她如此固执,
我只好拖着浮肿的双腿带她去。
    我们整整走了两个小时,才在明水公社找到一户农民,买了儿
捆木柴。同时她对那农民说,愿意多出点钱,请他去火化一个人。
那农民不干,说他不干那种晦气的事。但他给我们叫来了两个老
头,说他们愿意去干,叫我们和他们讲价钱。讲好了价钱,两个老
头替我们雇了一辆牛车,拉着木柴往回走。经过供销社老头叫我
们又买了一桶煤油。老头说,尸体很难烧透,所以要准备充足的燃
料。
    回到山水沟,那两个老头把木柴堆好,再把尸体码在上边,浇
上煤油点着了。火势很大,很快就烧塌了木柴,尸体掉下去了。在
火焰中,尸体突然坐了起来,吓了我们一跳。后来木柴烧光了,就
往火里泼煤油。终于煤油也烧光了,灰烬中剩下了一堆骨头。腿
骨很长,像烧黑了的木头棍子。我对她说,再也没办法了,你就捡
点碎骨头带回去吧。但她说,不,我要全带回去。
    她抹下绿色的缎子头巾,想把骨头全包起来,但是头巾太薄,
透亮,一眼就能看见里边的骨头。我说她:你就捡点小骨头拿回去
吧,大骨头不好拿,也的确没那个必要。就是在火化场,也只是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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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部分骨灰装骨灰盒,你何必大老远全都背回去?再说你这样
上火车,列车员会看出来的。她不听,说,我用那件毛衣裹起来。
    于是,她提了一大包骸骨回到窑洞,拿出花格子书包里的毛衣
来包裹它。但是那仅仅是一件背心,太小,她无论如何调度,骨头
还是露在外边。后来我从皮箱里拿出一条军毯给她。我告诉她,
这是我入朝作战带回来的战利品,美国士兵的军毯。我抖开毯子
叫她看,商标上还有UsA字样。我说,这条毛毯我已经保存八九
年了,舍不得用它。来农场劳教,许多衣物都拿去换了粮食,军毯
却保留至今,舍不得换吃的,因为它是我的一段光荣历史的标志。
    她接过毯子去了,她说,毯子用过之后,她要洗干净寄还给我
的,因为它对我很重要。我说你不要寄了吧,你寄来的时候,我可
能收不到了。——我能活那么久吗?我笑着说,你就放在你家里
吧,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有一天去上海,我上你家去拿。她说,
那好,那好,我把我家的地址告诉你。在大家苦涩的笑声中,她拿
起我放在皮箱上的一册笔记本写下了她家的地址。
    因为时间已是黄昏,这天夜里她又在我们组的窑洞过夜。翌
日清晨,我送她出了山水沟,指着南戈壁上的一个叫明水河的小火
车站说,你到那里去乘火车吧,比去高台火车站近得多。
    我在戈壁滩站了许久,看着她背着背包往前走去。那个背包
是我帮她打的,因为骨头多,背包很大,我把它捆成了军人的背包
形状,好背。她的身体是瘦小的,而背包又大,背包把她的肩膀都
挡住了。那块绿色的头巾,她又裹在头上了。11月下旬的清晨,
戈壁滩上刮着凛冽的寒风。头巾的尖角在她的脖子上像个小尾巴
一样突突地跳着。
    那个女人说要把军毯寄回给我的时候,我不是跟她说了吗,不
要寄,如果我能活着离开明水乡,有机会去上海的话,就去她家取
毛毯。她当时还真写下了她的住址。可是我哪有去上海的机会
呀!你看我现在的样子:羊倌。再说,如果有一天老天睁眼。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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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人
我,把我头顶的山揭掉,我也变成像你们一样的自由人,如果真去
了上海,——我不是说要去拿那块毛毯,那才值几个钱?主要是那
个女人在我的心里印象太深刻了,真想再见到她——我也是没法
找到她了。那是1960年12月份,夹边沟的右派们在生死存亡的
要紧关头,为了取暖,都把书和笔记本当柴烧,我的那册笔记本也
被人扔进火堆转化为卡路里了。
    和李文汉在一起放了三年羊,后来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去西
北师院读书,毕业后留在兰州的一所中学教书,就再也没见过他。
再后来,听回城的知青们讲,他已经平反了,回了省劳改局;具体在
哪个部门哪个单位工作,谁也说不清楚。
    但是,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1 1996年的一天,我去看望我中
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刚刚走到兰州二中门口,就听见有人喊我的识
字。我扭脸一看就惊呆了:这不是那个脑门有点秃的李文汉吗!
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的头顶全秃了,后脑上的头发全白了。其他
都没变,高高的身材,黑黑的爽朗的面孔。我热烈地握手,问他怎
么在这里站着?他说,我就在这里住呀。他指了一下二中旁边省
劳教局的家属院。他立即就拉着我进了家。在他家里我们整整聊
了一天,还喝掉了一瓶白酒。他告诉我,平反以后,他在五大坪农
场当了十多年生产科长,然后离休,全家就搬到兰州来了。谈话中
他突然说起一件事来:喂,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上海女人
吗?我说记得。他说,我还真有机回去了一次上海,找过她。我说
是吗?他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1957年,我就是因为
写文章被打成右派的。可是平反以后的几年里,我的手痒痒,又写
了几片论述劳改工作的文章发表。这一次没打成右派,有一篇竟
然被司法部评为优秀论文,颁奖会在上海举行。
    那是在上海的最后一天,大家自由活动,我去淮海路购物。淮
海路的繁华,在我的眼里是可以和南京路相比美的:商店鳞次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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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比,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我是想给老伴儿买几件衣裳的,——我
的老伴儿也是个苦命人,在五大坪工作几十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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