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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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我心里不好受,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她呢,大概是觉得快要
调回天津去了,对不起我,也没多少话好说。她是早晨到的。头天
晚上她说是到团部朋友处去玩请的假,然后跑到火车站,半夜里上
车到的玉门镇。她不敢明着来看我,那几天连里正准备讨论她的
入团问题。她只能待两个多小时,然后就要去赶火车,当天赶回连
队去。那两个多小时,我们没说几句话,她一个劲儿催我吃水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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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玉门镇买了好多水果、罐头、点心来看我的,还有麦乳精。
后来快到吃午饭时间了,我要去买饭给她吃,她说来不及了,要赶
火车,问我还有事吗,没事她就走了。原先我们说话是面对面坐在
两张床上的,一说要走了,她就挪过来挨我坐着:摸我的头发,还吻
了我一下。我说没什么事。她又问还有什么话说吗?我想了想
说:
“还来吗?”
“干什么?”
“再来,给我带几包烟卷。”
她当时像是愣了一下,说:“你没烟卷啦?”
“没……没啦。钱花光啦。”我的脸红了一下。我是在说瞎话,
前几天她寄给我二十元钱,还有十元钱在口袋里。我是因为想叫
她再来一趟,再说说话,见她一面,那天我对她太冷淡啦。
她像是犹豫了一下,说:“来来,来。我带烟卷给你。”
其实,她再也没来。回连不几天,她家里来电报,说她父亲有
病——她父亲已经出来了,官复原职了。她急急地走了。不过烟
卷她还是叫人捎给我了,她知道我是个烟鬼——到河西的第一年
我就学会抽烟啦,一开始学着抽了几支,后来就越抽越凶。每月一
发工资就往小卖部跑,买烟,不几天钱花光了,就钻床底下找烟头。
说实在的我什么赖烟都吸过,双鱼——八分钱一盒,熊猫——内蒙
出的,一毛四,还有一元五角钱一斤的烟叶我也卷着吸,吸得直吐
黄水,还吸。后来和她好了,她不让我吸那些赖烟,买好的给我吸,
限制数量,但我总也戒不掉。
烟卷,我还是说她给我捎烟卷的事吧。第二天上午我就收到
了她捎来的烟卷。那是一位我们团的女同学捎来的,她是来看病
的,说是在火车站遇见了王一眉,王一眉叫她捎烟给我。那女同志
放下烟就去看病了。
总共捎来了五盒烟,四盒带嘴的兰州,一盒燎原,另外还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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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个纸包。纸包里是什么东西呢!我先点着了一支兰州,吸着,再打
开纸包。
纸包一打开我就愣住了:一包烟卷头。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跑去找那位女同志,问她:“你在
哪儿看见王一眉的?”
“火车站。”
“在桥湾?”桥湾车站离连队三十里路。
“不。在玉门镇车站。”
“昨天晚上?”我又问。
“今天早上。”
我:)住了。看我发愣,那女同志又说,她是早上一下火车,看
见王一眉在站台转悠,看见她,就把那些东西交给她,叫她捎给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我明白
了,她是没钱了:除了火车票钱,她把钱都买了水果、罐头带给我
了;而火车票钱她又买了烟卷捎给我,她自己困在玉门镇车站了。
我算了算,五包烟的钱正好是玉门镇到桥湾的火车票钱。
我跑到火车站去。但是候车室没她的影子,站台上也没有。
她可能是扒车走了,不知扒的客车还是货车……
她是扒车走的。两个月后我回到连队,一个和她要好的女孩
子告诉我:她扒的是货车,运水泥的,车到疏勒河车站停了半天,她
又换别的车,结果半夜里才到桥湾车站,她赶到连队的时候正是吃
早饭的时候。
从那以后我就戒烟了。想起她扒车的事,我就觉得有罪。
十年啦!从那次分手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写过信给我,我
也没回信。那年来天津美院进修,我也没去找她。不要误会,不是
我恨她,生她的气,绝对不是。我是十分感激她的,感激她以一个
女孩子的真挚的心爱过我,使我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度过了一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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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感激她鼓励我坚持绘画并使我画出了《黑戈
壁》、《西北的荒漠》那些我自己满意的作品。我总是不愿意见她,
是因为她要求我成为名画家,而我还画得不好,不成熟。
这次来天津,我还是不想去见她。
谁知一下火车就遇上了她。我不是说叫你们先走吗?我想和
她说几句话,也就是随便问问情况,就去追你们。可是……一说起
来就走不了啦!我原以为十几年啦,她已经有家庭了,可能早把我
忘了,不忘,也就那么回事了。谁知她还是那样……热情!她不叫
我走,非要我等她八点钟下班,上她家去。我说改日吧,外边还有
人等我,她不于,那么多人看着,她就拉着我的手不叫走。我说去
给你们说一声她都不让。没办法,我只好答应去她家。她把我看
得可严了,接车送车的时候就叫我站在她旁边。我哪好意思那样
呀,跟着个女人在站台上转悠,叫她们一块儿的人看着像什么样
子。我不愿意跟着她走,她以为我累了,叫我到她们工作人员休息
室去——就是天桥下边的小房子——休息。怕我跑了还是怎么
的,她跟工作人员休息室里的一个女同志说:“你给我看着他。”她
去接车。没车进站出站的空隙里就跑来和我说话。当时我觉得太
难为情了:我坐在椅子上,她就站在我身旁,手扶着椅子背,当着好
几个女同志面和我说话,眼睛直勾勾看着我,问我干什么来啦,住
哪儿,在天津待几天。
八点钟下班,我们乘公共汽车去她家。
我原想在路上仔细看看她的,问问她的情况,谁知上了车倒没
法看了,也没法说话。车上人不算多,座位满了,过道空着,只有我
和她站着。本来,我们可以自然随便说话,可是她站在我面前,那
么近地看着我,呼出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弄得我挺别扭。我往后
退了一步,为的是有点距离,她却又靠近一步,依然那样近地看我。
我不得不扭过头去看街道,也不好意思说话了——我怕人们看我
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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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又见面了吧?”她说,又一股气喷到我脸上。
“没……”我总觉得全车的人都在看我们,就公事公办的口气
说,“你爱人在家吗?”
“在家。他上正常班。”
“干什么工作。”
“搞技术的,工厂。”
“怎么样,关系还可以吧?”我刚说完就觉得这话问得不得体,
就好像人家夫妻关系不怎么样似的,我紧忙说,“你们生活挺好
吧?”
“好,还好。”她说,接着又突然问我,“你怎么不把她带来?”
“谁?”
“就是那一位呗。”
“我……哪有呀!”我的脸有点发烧。
“怎么?”
我听得出来,她的声音是惊讶的。扭头一看,可不是吗,她睁
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急忙躲开她的眼睛:
“没有……就是没……有呗。”
不知为什么她不说话了。
看来他们夫妻关系不错。一进门,她就告诉她爱人,我是兵团
时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她爱人一听说:“噢,知道,知道。你不是
说过吗,画家。”接着她爱人就一边倒水一边说:“谢谢你啦,谢谢。
听一眉说你那时总帮助她。”她爱人思维敏捷,谈吐文雅,长得也挺
魁梧潇洒,不像我在河西听说的那样——她调回天津以后我们连
队的人们说:她找了个对象也是高干子弟,长得特矮。我们进门的
时候,她爱人已经做好饭了,没吃,等着她呢。见我去了,就立即又
去忙活,加了两个菜端上来,还有酒。吃饭的时候,她爱人为我夹
菜,也为她夹菜,她在给我斟酒的同时也斟满她爱人的酒杯。
就是在吃饭的时候,我才仔细一些地看了她。饭桌是圆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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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坐三角,举起酒杯和放下筷子,我都能看着她。她像是没多大变
化:皮肤还是那么白,她的脸、脖子、眼睛还是那么好看。一到家她
就把工作服脱了,帽子摘了,她的黄黄的头发垂下来,蓬蓬松松,还
是那么光滑发亮,身材像是和从前一样苗条。
说实在的,那天去她家,我挺高兴的。又看见从前的女朋友
啦,还是那么漂亮,动人,她和她爱人又都对我那样热情。
后来,我就觉得不那么对劲了。在火车站,在汽车上她一直那
样直勾勾地看我,叫我都不好意思,说了那么多话,叫我都难以回
答。可是吃着饭吃着饭,我发现她的神情变了。首先是她不再为
我斟酒了,也不给我碗里夹菜了,说话也少了。和她爱人说话,她
依然是那样随便,说着,笑着,对我却不是那样。她不主动地说话
了,我和她说话,她的眼睛也不看着我了,总是盯着碟子;偶尔看一
眼也是匆匆地瞥一眼就滑过去了,那目光也是淡淡的,冷冷的,没
什么表情。她也很少对我笑了,笑一下也就是咧咧嘴,像是做出来
的。
她爱人依然热情地劝我,喝酒,吃菜,并一再地和我谈起绘画,
但是我的情绪低落了。我想,这是怎么啦,我哪儿做错了,有失检
点?没有啊,哪儿也没做错,说话也是很注意的。想来想去,我认
为她在车站、汽车上的热情只是一种一时的冲动,或者是故意做出
来的,是一种应酬,实际上呢她心里对我也就是那么回事,淡了。
吃过饭我就告辞了。
告辞的时候她也很冷淡,不挽留,也不说请我再来的话。倒是
她爱人挺真诚,一定要我第二天再去,说是今天没准备,明天要正
式请我吃饭,还要和我一起去看美展。他说他可以调休。
我拒绝了,我说明天有别的事,也不能去看美展。
那天晚上我很不愉快。你可能看出来了,一回来,我连话也懒
得和你说,就睡了。实际上我半夜也没睡着。我的自尊心被刺伤
了。我想,我是没伤害过她的,分手的这十年当中我也是总惦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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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处,没忘记过她,并十分尊敬她的,她何以这样?我觉得那天
去她家真是多余。我想好了,永远再也不去她家了。
第二天的事你知道的,咱们不是一块儿进的展览馆吗?不是
一块儿找《黑戈壁》吗?可是我溜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我看见
她了。当然,你们没看出来,在往画跟前走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她
换衣裳了,换了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正站在那儿看《黑戈壁》呢。
我从后边看见她的身条,看见她的黄头发,就认出她来了。我当时
一愣:她来干什么?是来看画展的?我赶紧躲了起来,从远处看
她。是的,她是在看画——《黑戈壁》。她在那儿站多久了,我不知
道,我去以后看见她站了足有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里,她就那样
站着,看着画,而且不时地抹眼睛。她哭了;当时我的心里格登了
一下:她动感情啦!不过后来我发现,她并不是来看画展的:她不
抹眼泪了,转过身朝门口看着,朝展厅里看着,并且很快地把所有
的展厅都走遍了,而后又站到《黑戈壁》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