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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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甚至跑来问我:“你们到底有这事没有?”
一个多月了,终于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事了。这是该庆幸的事
情,但是我的心却疼痛得不行:我们的事就这么完了?她就这样不
言不语地和我散伙吗?这也太薄情啦!不行,我不甘心,我宁愿叫
连里批评,叫人们说我落后,说我思想意识不好,也不愿意没有她
的爱情,她已经把我的心摘走啦。待人们的议论少些以后,我又寻
找各种机会接近她,想续上断了的情丝。但是,我一次也没成功。
她根本就不搭理我!当我们在路上相遇的时候,她就像是没看见
我一样侧着脸走过去;当我看见周围没人,急着追上去叫她的时候
她反而加快脚步走掉;如果远远地看见我迎着她走过去,她就一拐
弯躲开。我曾经托我们班长捎个纸条给她,她原封不动退了回来。
两个月过去啦,看来她真是不搭理我了。我呢也已经开始不
那么痛苦啦,已经从痛苦中更生了,我想通了:这是个不成熟的女
孩子,她不知爱情为何物,不知道爱是要付出代价的,要克服阻碍
的,我本就不该去爱她。甚至我还有点庆幸:就这样结束也好,这
么一点小小的波澜就变心的人,将来真要在一起生活还有个好吗?
但是,我真没想到,就在两个多月过去,快三个月的时候……
那是国庆节——又是国庆节!——的前一天,九月二十九日夜晚。
连里开联欢晚会,散会了,我们拥挤着走出“大礼堂”。我说的大礼
堂也是间地窝子,就是大,盛得下两个连队的人搞联欢。这个“大
礼堂”为了防止冬季的寒风灌进来,修建的时候挖了个带拐弯的人
口,很长,并且封了篷顶,里边特别暗。我正跟着前边的人摸黑走
着,有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谁!”我想这样问一声的,因为我感觉
到这不是男人的手,可是还没喊出来,有个什么东西就塞进我的手
心里,接着有个人喊着〃2ti;露,等等我。”挤过我身旁去了。
是她。
她塞给我一个小纸团。回到宿舍一看,上边写着六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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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芨芨草滩。”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芨芨草滩——就是六月里芨芨草长得很
高的那片草滩,等她。我一直抻着脖子看着连队的方向:那片新生
的胡杨林中的古道,那长满了艾蒿的河滩,那绸子般的疏勒河。后
来快到中午了,我的脖子都疼了,她还没来。她可能不会来了,我
准备往回走了,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率率塞塞的响声。回头,我看见
她已经走到跟前了。
她站住,离我就几步远,看着我。
“一眉……”我叫了一声,拘拘束束地叫的,因为我不知道,这
一次约会,她是要郑重地跟我谈一谈散伙的事呢,还是……
她没动。她走热了,脸红扑扑的,前额、鼻尖上挂着汗水,脖子
湿漉漉的,贴在脸上的几绺头发滴着水。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
一块淡蓝色的纱巾在轻风的吹动下,在她松松下垂的手里飘动着。
她也没说话。她只是睁大眼睛看我,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
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恨?爱?冷漠?热情?痛苦?兴奋?
我说不清。
她就那样站着,看着,一句话没有。我想再叫一声,却又叫不
出来,我确实不明白她什么意思。我只是后来憋不住了,那浅色的
眼睛看得我好难受,我又叫了一声:
“一眉……”
“……”就在我叫她的一刹,她的嘴也张开了,无声地叫着,向
我扑来。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扶她,她不是跑着扑过来的;就像一棵小
树倒下了一样,她直直地栽过来。她的张得开开的胳膊在空中划
过,纱巾飞走了。
扑在我的怀里,她才哇地哭出声来。
我心中的一切疑虑在一瞬间消失了。我明白:只有深深爱着
我的人才会这样哇哇地哭。一直到哇哇的哭声变成呜呜声,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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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着她坐下。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抽泣。一边抽泣她一边告诉我:
指导员、军代表原打算要狠狠整我,叫我在团员大会上做检查,在
全连做检查,是她把一切揽过去了,她说是她先找我的。她自己写
了三次检讨,保证不再和我谈了,军代表才把事情压下来不公开批
评我和她。她说军代表怕自己丢面子,因为是他把她树为“可以教
育好子女”典型的。“连长是好人,连长是好人。”她说是连长点拨
她写检查的,连长说:“写,写诚恳些,啥事好说。”“为了过关,我就
写了。”她说。接着她又说了两个多月来对我的思念,她本想再过
一段时间再和我见面,可是又怕我太痛苦了,把身体弄垮了,就冒
险来和我约会。今天她是和别人先到了团部,然后说有事往回返,
绕到芨芨草滩来的。
那天我哭了,是我来河西后第一次流眼泪。为了和我见面她
竞绕了二十多里路,我感动极了。我还为以前对她的抱怨而内疚。
所以后来她提出半个月约会一次的时候我就说一个月一次就行
了。
“不。半个月一次!”她坚决地说。
“不怕叫他们逮住?”我说。
“逮住就逮住。再逮住我就豁出去了。志成,我真的想了,再
逮住我就不写检查了,看他们怎么办。”
她的真挚和大胆的爱激动了我的灵魂,后来当我们商量完今
后怎么见面的办法——半月约会一次,每次都改变日期和地点
——之后,我就提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请她考虑。
“什么问题?”她问我。
“就是我们的事……”
“怎么啦?”
“我是说你慎重考虑考虑:如果你要是……那个的话,现在停
止还……不晚。”
“你说的什么话呀!”她惊讶得睁大了眼睛瞪着我,“怎么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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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啦,你是嫌我……”
“不,不不。”我躲开她的眼睛看着一墩芨芨草,“这问题,我想
了好长时间。我是说……现在当然没……事,就是见见面,说说话
……但是……我是说将来,不管你想不想到,将来——三年,五年,
就是十年吧,总是要……有家……对不对?”
她没说话。我又说:“有了家……这有了家以后的情况会是什
么样的,你想过没有?”
她还是不说话。接着我就和她说了,那时候就不是像现在这
样,谈恋爱,幽会,散步,那时候就要面对现实过日子了。而现实是
什么,现实是这里严酷的自然环境,一个远离现代文明社会的穷乡
僻壤,一块戈壁滩包围着的草滩;草滩上可没有楼房、剧场、沥青马
路,有的是芨芨草、骆驼刺、芦苇。春天来得晚,冬季来得早,棉袄
从九月穿到第二年六月……还有一年四季的劳动——那样的劳动
你受得了吗:种地、浇水、收割、冬灌,秋季里还要打草,冬季里平田
整地挖排碱渠……还有那样的生活:我们都是挣二十五元钱,加一
起五十元,靠五十元钱过日子,吃,喝,穿,还可能要抚养后代,够花
吗?不够。不够怎么办,那就要养鸡,养兔子,下了班像那些老职
工、复转军人一样挖苦苦菜——喂鸡喂兔子呀。为了节省每一分
钱,星期天就不能去画画了,不能去玩了,要去打柴禾,拣牛粪。这
样一来,就像老职工说的,就要苦得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了。
“你想想吧,这,你受得了吗?”
她一直不说话,一直看着我。我就加重语气说:“你想想,你好
好想想。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可能是十年二
十年,可能是一辈子,一辈子呀!一辈子要受苦受累,一辈子要住
地窝子,一辈子回不了天津,见不了父母。你受得了吗?行吗?”
说完了我就看着她。她也盯着我。她说:“还有吗,还有什么
可考虑的吗?”
“没,没没……”我发现她的眼光异样,嘴角带着一丝冷笑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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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我补充说:“过日子可不同于谈恋爱浪漫,那是现实,是严峻
的。”
“你什么时候想这些的?”
“就这俩月。”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俩月里我才冷静地考虑过这
个问题,以前对她的追求是出于一种激情,出于对一个漂亮美好的
女孩子的倾心,还没有顾上考虑长远的问题。
“你后悔啦!”她的声音提高。
“没、没没……”我急着解释,“我是为了你好。”
“真没后悔?”
“真没后悔。”
“那就画你的画去吧。走,画祁连山,你该好好画画祁连山
啦!”她像是在下命令,站起想走。“我告诉你,从到河西的那一天,
我就想过这事了!”
我背起油画箱跟着她。走了没几步她又站住,回头看着我:
“真没想到你才是这么个人!”
“怎么啦?”我最不爱听“你才是这么个人”。
“你真甘心种一辈子地,待在这儿?”
“我……”我瞅着她,讷讷地说,“画画,搞艺术,这条路是……
很难的。”
“你怕苦啦!’'她瞪着我。
“不,我不怕苦。我是怕搞了一辈子,一生……也成不了气候,
那就太……对不起你……啦!”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但接着又
变得十分严峻,口气很重地说,“没关系,志成,这没关系。只要你
尽了力,奋斗了,我就是吃一辈子苦,头上长草,耳朵里种庄稼,我
情愿。”
那天,我们走了好远的路,一直走到祁连山脚下。
巍峨严峻的祁连山脉矗立在我们面前。它的峰峰峦峦脉络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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晰,紫色的岩石、褐色的山谷凸凹分明,积雪的冰峰高高地耸人云
天。
当我在山脚下支起了油画箱开始作画的时候,我的手颤抖得
不能自制。我的心里充满着像祁连山那样庄严、伟大、崇高的责任
感和力量。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当一名画家,为了她,为了我,为
了我们的未来。
我再讲一件我们分手的事情吧。为什么分手,你就不用问了
吧,我也不说了,反正你也明白。我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
人,我也不是最后一个遇到这种事情的人。原先在危难中产生了
友谊和爱情,后来由于生活的转折和变迁而成为终生遗憾,这样的
事多得很。我说这话你不要误会,认为她不爱我了。不,她不是那
种人,我讲的这件事可以证明。
那是我们相好的第三年,我得了湿疹。我们住的地窝子很潮,
没有床板,床铺就是把地窝子中间砌上一道二尺高的土墙,一边当
过道,另一边填上麦革当铺。地是湿的,麦草也是湿的,时间长了
我就得了这病。这病挺顽固的,一开始小腿上长了一小片小红疙
瘩,我没当回事,痒了就抠抠;后来不知怎么感染了,越来越严重,
扩大到大腿,流黄水、血水,团卫生队也治不好了,叫我到师部医院
去治。师部在玉门镇,我一去就住院,住了半年。住院期间她来看
过我两次。那第二次,我总也忘不了。我原也不知道那就是最后
一次见面(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只知道她快要走了,所以她来的
时候我心里不好受,在一起没多少话可说。她呢,大概是觉得快要
调回天津去了,对不起我,也没多少话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