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边沟记事-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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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我也轻轻地应了一声。我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没说,又叫了
一声:
“志成……”
这声音更轻了。叫完之后她就抬起头来看着我。这一来我就
看清她的整个脸啦——脸的颜色是玛瑙红,看见她的细长的眼睛
啦,还有眼睑边缘那排列得均匀整齐的金丝一样闪亮的眼睫毛。
她的眼睛原先是很亮的,这时候不知怎么却不那么亮了,竟发出一
种迷离恍惚的光,朦朦胧胧地看着我。
我的心荡起来了。我叫了一声:
“一眉!”
“嗯。”
“现在吻吻……行吗?”
“就吻嘴。”
“嗯。”
她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从那以后我就总吻她了。
那时候严冬已经真正地来到了。河西的冬季你是知道的:东
风西风拉锯一般刮过来刮过去,呜呜地叫着,把沙土扬到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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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天空黄蒙蒙的。这时候跑到戈壁滩上去幽会是很危险的,尤其晚
上,回来的时候会迷路的。我们约会的地点就改啦,改到麦场上,
约会的次数也减少了,就星期六晚上。如果第二天天气好,没风,
那我们就接着约会,就到戈壁滩去。——白天可不能在麦场上,离
连队太近,会被人发现的。这时候的约会也和过去不一样了:一见
面就接吻,分手的时候也接吻,有时坐在麦场的麦草堆里我们连话
都不说,就是接吻。
当然,像这样无休无止的接吻是很危险的……那是春天啦,
不,实际上是夏天了,都六月的天气啦。河西的春天来得晚,叫你
都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来的,当你看到树叶草呀都绿了的时候,已
经是夏天啦。那是个星期天,我们往河那边的南戈壁去,想离得很
近地画一画祁连山。我们涉过了浅浅的疏勒河,走过长满艾蒿的
河滩,穿过一片新生的胡杨林。这片胡杨林里有一条古道。真是
古道,整个陷人地下,有的地方一丈来深,这是马踏车辗造成的。
人们说是丝绸之路在河西保留得最完整的一段。在丝绸之路上走
了一截,胡杨林不见了,道路往西拐了,我们离开古道走到一片芨
芨草滩上。芨芨草滩地形很高,我们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连队的
方向和我们农场的田野:我们的近前是那片年轻的稀稀落落的自
然胡杨林,胡杨林的叶子长得像柳叶一样,嫩嫩的绿绿的,一簇一
簇延续到河滩上;河滩上的疏勒河蓝蓝的,自然地弯曲,像是随便
扔在草原上的一条绸子;河那边是拥抱着我们连队的浓密的胡杨
林,那一棵棵的胡杨树已经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了,但是它们的叶
子还是那么绿,油光光绿生生,生机勃勃地涌向疏勒河流去的方
向。我们连队的麦田和其他连队的麦田连在一起,绿油油的,一块
一块的,又整齐又好看,叫人想起藏族姑娘们的彩裙。“彩裙”那边
是我们常去的那片黑戈壁。戈壁蓝茵茵的,那是笼罩着戈壁的蜃
气。蜃气颤动着奔流着,像宽宽的大河,像蓝色的绸缎,像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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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真美呀!咱歇会儿吧。”她看着眼前的景色叫了起来。
“好,歇会。”我说。她走得热了,脱去黄色的军垦服搭在臂弯
里,抹着眉梢上的汗水珠子的时候,我看见她胸前的衬衫湿_『一小
块,贴在身上。
我们在芨芨丛里坐下。那片芨芨草长得真是茂盛,去年的干
枯了的茎秆白花花地挺立着,新的绿茎又长高了,几乎一样高了,
芨芨草的新叶绿绿地披散着。当时正是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河西
走廊上的阳光从正南的天空直射下来,照得我们暖洋洋的。比人
还高的芨芨把我们和世界分开了,我们的身旁只有茂密的蓬蓬勃
勃的芨芨,还有头顶上无限深远、蓝得迷人的天空……我们又接吻
了。
那天也怪,可能是她脱去了冬装的原因吧,我搂着她的肩膀接
吻的时候比往日都激动,我的胸脯感觉到了她的心脏的剧烈跳动,
也闻见了她身上的汗水散发出的异样的气息。吻完了抬起头来,
我又看见了她的红扑扑的脸庞,蒙蒙胧咙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
唇,光滑白净的脖颈。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身体里的血液像大海
涨潮一样涌起一排一排的浪头。
“一眉!”我轻轻地叫她。
“嗯。”
“今天……天气真……好……”
“嗯……” 一
我相信,再有一分钟可能就真要出事了。当时,她的身体倚在
我的臂弯里,手软软地勾着我的脖子,眼睛眯眯着,身体软软的,而
我的手搂得更紧。但是,她的身体猛地一阵哆嗦……
“我的前途!”她叫了一声。
我已经发昏了,真的,那时候我已经有点发昏,没明白她的意
思。我问:“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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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戈壁
“我的……前途……”
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是断断续续的,接着就猛地抱紧了我的脖
子呜呜地哭了。
我怔住了,我搂着她的手慢慢地松开,好久没说话,一句话也
没说,我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知说什么好。我直感到身上
泛出一层汗水,冷嗖嗖的,心都打颤了。
她的喊叫声——“我的前途”——不啻是沉雷在我头顶炸响,
震颤了我的心,每一根神经。我清醒了,冷静了,血管里奔涌而来
的排浪如同落潮般疾速退去。前途,是啊,前途!我怎么把前途的
事忘了,几乎干出毁灭前途的事来……我们不是无数次地讨论过
并一致同意:我们就这样相爱,在田野上散步,在戈壁滩幽会,在夜
幕下接吻,互相以自己的心温暖对方的心,但不急于结婚建立家
庭。我们这样想,主要是我们还年轻,应该把精力放在工作上和要
求进步上。我们都是要求进步的人,我们都想政治上不断进步。
那时候我是团支部委员,我想争取入党,她呢,再好好努力努力,改
造世界观,是能够入团的。就在我们相好的第一天,我们就商量
过,决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要保密,这也是为了政治上的进步:要
是团支部、连领导知道了我们的事,她就可能人不了团,也当不成
“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我的团支部委员就当不成了,入党就更
别想了。
不光是政治前途,还有做人的前途。两年来她在连里的表现
使得人们改变了最初的认为她和卫生队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看
法,尤其是她拒绝我们那个排长的追求的现实使得全连知青都佩
服她,认为她是个好姑娘,是个纯洁正派的女孩子;大家一直知道
我是个不和女孩子们打闹调情的人,作风正派,知青们都尊重我相
信我。如果我那天干出坏事来了,我们的关系就得急转直下、就得
结婚,那人们还会尊重和看得起我和她吗?不会的。人们都会斜
着眼睛看我们的。“他俩才是这样的人呀!”人们会这样说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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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个伪君子呀!”人们会这样说我。“本来就不是好东西!”人
们会这样说她。我和她的脸还往哪儿放呀?人们的唾沫就会淹死
我们!想到这里,我的头上直冒虚汗。我为自己的发昏而后怕,也
为过去了的那些行为内疚和惭愧:我不是看不惯那些十八九岁就
谈恋爱的小青年吗?不是认为他们作风不好吗?不是说他们不学
好吗?我自己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谈恋爱,亲嘴,拥抱……变
了,我已经变坏了,变成个卑鄙、下流、不知羞耻的人了,一个十足
的坏蛋、流……氓。我看到了自己的丑恶,觉到了自己正顺着一个
斜坡滑下去,滑进一个黑洞洞的坑里去……
不行,不能滑下去,滑下去就要粉身碎骨,我和她一起!那天,
我在那里怔怔地坐了好久,我在想着如何才能制止相爱下去——
不可能,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喜欢她,爱她,我们已经那样地爱
了一旦又不损害我们的前途。我认为只有一种办法:保密,绝对
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们的事情。为此,我们要减少约会的次
数,而且不能一见面就拥抱接吻,也不能发昏激动;就像刚刚交朋
友的时候那样吧,规规矩矩地坐着,说话。
好。这一声“我的前途”好!它挽救了我和她的前途,挽救了
我的灵魂——理智和崇高战胜了激情和丑恶。我十分感动地对她
说:
“是我不对……请原谅……”
“不,不。不怪你。是我不好……脆弱……”她还在哭泣。
“怪我,怪我!我保证再也不……”力量回到身上来了,我拉她
起来,往前走,我说,“走吧,咱们写生去,画祁连山。”
但是我们没走到祁连山跟前,我们走出了芨芨草滩,在南戈壁
上走了一会儿,我就累了,腿软得厉害。我说就画戈壁滩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坏念头产生过,拥抱和接吻的时候
也少了,我们一周就约会一次,就是星期天,下午。
但是,我们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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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月,一个星期天,吃完早饭——星期天两顿饭——我
来到戈壁滩上,一边画画,一边等她。我们说好的是中午相会,我
画完一张写生了,太阳斜得很厉害了——大约是三点钟,她还没
来。我不画了,眼睛瞪着连队的方向,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还是
不见她的影子。怎么回事?是连里突然召开班长会?还是女孩子
们有什么事缠住了她?我没回去吃饭,还等着——我们约定过的、
法定的约会日子不见不散。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钟了,她没来。她是
病了?还是……我预感不妙!
果然。回到连队,我们班长还没睡,他拉我到外边说:“你干得
够漂亮的!”
我心里一沉,立即装傻:“什么事呀?”
“行啦行啦,别来这个!”他接着就告诉我,是女子排排长发现
的,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和军代表找她,她哭了一天。
像是掉进冰窖一样,我全身都凉透了。该倒霉啦!我暗暗叫
苦。我想:事情一定会像我猜的那样——议论、恶言恶语会潮水般
涌来,连里要公开批评,使我们示众……我,倒霉就倒霉吧,最多把
团支委抹了,今后人不了党,可是一想到她将要因此而倒霉,我的
心难受极了,觉得对不起她。本来嘛,是我“勾引”她的!
就是这样。从第二天起,全连的议论像脏水一样泼来了,路
上,工地上,食堂里,我到处看见那样的眼光,说什么话的都有,而
且一天比一天高涨……不过,奇怪的是连领导并没有公开在全连
讲过此事,团支部也没找我的麻烦;只有连长找我谈过一次,叫我
写个检查,保证以后不再谈恋爱,要好好工作,并且他告诉我王一
眉已经写了。
我当时真猜不透,为什么连领导发善心没整我们——团干部
和“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带头谈恋爱,他们肯定很恼火,尤其是
在全团大会上以做好“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思想工作为题介绍过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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验的军代表。而且因为连里没公开批评我们,连里的议论也少了,
有的人甚至跑来问我:“你们到底有这事没有?”
一个多月了,终于很少有人再谈论这事了。这是该庆幸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