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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夹边沟记事-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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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罪犯的父亲在旧社会贩卖大烟,文化大革命中被揭发出来,街
道办事处对他父亲实行了群众专政。街道治保主任是个很积极的
老太婆,好几次组织群众批斗他父亲,把他父亲的腿打瘸了。罪犯
对此事怀恨在心,伺机进行报复。
    那是1972年冬天的一天,他侦察好了,治保主任的丈夫不在
家,就主任和姑娘在家,他半夜里撬开门闯了进去。他摸着老太婆
的头了,把一把剪子插在老太婆的脖子上,一顿乱剪,把气管、食
道、动脉血管都剪断了,老太婆没气了。老太婆的姑娘和老太婆睡
一铺炕,醒了,和他搏斗。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剪刀也找不到
了,他硬是把那姑娘掐死了。搏斗中他还把那姑娘的一只耳朵咬
了下来。后来公安局侦破了案件,在现场又找不到耳朵,审他把耳
朵弄那儿去了,他说吃肚里了。
    这家伙一进看守所就被砸上脚镣关进小号。他知道自己非死
不可,便破罐破摔,在小号里又喊又叫,呼反动口号,骂共产党骂毛
主席。早晨放风倒马桶,他学着李玉和的样子走舞步,拖得铁链子
哗啷啷响,还唱狱警传似狼嚎。看见看守所长,他把铁链抖得更
响,骂,鸠山,你这玩艺儿能把我怎么样!所长打他几个嘴巴子,叫
人给他换上又大又沉的脚镣。但他身体壮腿有劲儿,仍然拖着腿
镣走,说,太轻了太轻了,再换个大的。所长气极了,想换再大的也
没有,就叫人把两个铁砣子锁在他脚腕上。铁砣子一个就三十斤,
脚镣的扣子又是方的,那家伙的脚脖子被磨烂了淌着血流着脓,但
他还是挺着身子一寸一寸往前挪,拖得铁链哗哗响,唱歌呼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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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个不停
他知道自己活不长,见了执勤的战士就问,哪天枪毙我?战士不回
答他就骂,你们这些刽子手,毙吧,你们把我毙了吧,二十年后老子
又是一条好汉。
    枪毙那家伙,连长指导员都来看守所了,和我们排的排长、班
长和副班长开会,研究怎样执行好这次任务。原因是这是一个活
生生的阶级斗争的恶性案件,地区公安局和法院要在西大街体育
场召开万人公审大会,宣判后游街,然后押赴刑场枪毙。连长把警
卫北大桥和搞副业的两排战士都调来保卫大会会场和警戒刑场。
我们排的战士除了执勤的都要出动押解犯人——还有几个陪法场
的重刑犯——游街,执行枪决。那天的会就是专门研究我们排如
何押解犯人和防止犯人在公审大会上呼反动口号造成不良政治影
响。有人提议给犯人嘴上勒一根细钢丝,像给牲口戴刺牙子一样,
他喊就勒他。有人说在脖子里拴条麻绳,拴成活扣。这两种方法
都被否定了:勒刺牙子犯人龇牙咧嘴的样子群众能看见,影响不
好;拴麻绳有衣领遮挡看不见,但把罪犯憋死了更麻烦。后来不知
谁出的主意,说把下巴颏给他摘下来——弄脱臼,这样群众就什么
也看不见,他又喊不出声,还无生命危险。到会者一致同意这种方
法好。会议最后研究由谁来执行枪决。会议一直开得很热烈,大
家争着发言,但一提出这个问题顿时就冷了下来,寂静无声。
    每次枪毙人都出现这种冷场现象,但过一会儿总会有人说他
执行,有时候好几个人争着要执行任务。参加会议的都是老战士,
连队的骨干,他们要求人党,有的还想提干,这是考验他们的时候。
    但是连长等了几分钟,没有一个自告奋勇的。
    谁,谁来执行这次任务?连长又问了一声。他有点不高兴了,
说,怎么回事,是叫大场面吓住了吗?妈的,平时你们积极得很,关
键时刻都熊包了!
    连长采取了激将法,还是没人吭声。连长脸上挂不住了,脸色
变得难看起来,但他眼睛转了一圈后压制着心头的不快,举重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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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边沟记事
地说:这样吧,还是由一班长执行任务,一班副做助手。还真是大
场面,还真得有经验的老同志执行任务。叫新手干我还不放心。
    一班长就是陈平安,一班副是张克一。
    可是陈平安没吭声。连长在他的脸上看了一眼,说:
    怎么样一班长,执行这次任务没什么困难吧,嗯?
    再也不能不表态了,陈平安说:
    我执行是没困难,就是……不太合适。
    连长瞪了一眼,说:嗯?
    我毙过四个人了,还有的人一个都没毙过,这次又叫我毙,别
人没意见吗?
    连长觉出陈平安是不想执行这次任务,脸色马上难看_『,一字
一顿地说:
    正因为你毙得多,有经验,才叫你执行这次任务。好了,就这
么定了。
    散会了,班排长们往外走,连长说了一句:一班长留一下。
    过了半个小时,陈平安回到宿舍。他脸色不好看。张克一问
他连长跟他说什么啦?陈平安说,训了我一顿,说我狗肉上不了
席!开公审大会枪毙人,正是立功露脸的机会,为什么打退堂鼓?
还想不想在部队干,想不想提干?
    张克一没再说话。士兵的服役期是两年,马上就该退役了,陈
平安不愿退役,退役回去就要种田,他家乡种一年地打的粮食吃不
饱肚子。他几次对张克一说过,他最好的出路是在部队提干。
    公审大会九点钟开始,罪犯必须提前半小时押往会场。八点
钟就把罪犯从号子里提了出来。卸掉了脚镣手铐,张克一就要捆,
陈平安拦住了。
  等会儿再捆吧。
  张克一说该卸下巴了。陈平安说:
  不用卸。我昨晚上就跟他说好,到会场他不捣乱。
    ·252·

洗个不停
    真不捣乱?张克一不信。
    真不捣乱?他跟我保证了的。
    可别出事呀……
    张克一不放心,还怕连长来了批评。连长还就来了。开万人
公审大会,是连队换防以来第一次,连长怕出纰漏,提前二十分钟
来检查准备工作。他看见陪法场的罪犯都捆起来了,死囚还蹲在
墙角吸烟,面前摆着两碟菜,半碗酒。陈平安蹲在他面前吸烟,正
在说什么。
    陈平安!连长吼了一声,蹬蹬走过去。
    陈平安看见连长了,走过来想说什么,但连长不容他张口就破
口大骂:
    胡球日鬼,谁叫你给他端饭哩!昨天不是定好了不叫吃饭吗?
吃了饭有力气,闹起来咋办?好啊,你个陈平安,还给他喝酒,你是
故意破坏这次公审大会吧,叫他开会时撒酒疯!快八点半了,你还
不摘他的下巴,还给他抽烟……
    连长,我跟他说过了,他说开大会不喊不闹……陈平安说。
    不喊不闹?
    他说老老实实……
    鬼话,你听他的鬼话!关小号还要把房盖挑了,开大会不捣乱
才碰上鬼了!你是成心要给我惹点事吧?快绑起来,把下巴摘了!
快!
    连长,那不太……太……陈平安的嘴磕巴了。
    太什么?你说太什么?执行不执行,你执行不执行?我现在
就撤你的职!你要是磨蹭,耽误了开大会,我先把你捆起来,问你
个同情阶级敌人破坏公审大会的罪!连长勃然大怒。
    陈平安愣住了,他可能没想到连长会这样大发雷霆。他的脸
色变得死灰一样,嘴唇抖了好一阵子没说出话来,扭头朝犯人走
去。张克一叫了两个战士跟过去。四个人一句话不说,把犯人放
    ·253·

夹边沟记事
倒在地,五花大绑捆起来。起先犯人没出声——他也看到连长训
陈平安了——但是把他翻过来躺着,陈平安的手捏住他的牙关,他
便使劲扭动身体,把头左右摇摆,杀猪般嚎叫,班长,不喊,我不喊,
保证不……捣乱……陈平安的手停了一下,抬头看连长,但是他看
见了连长铁青的面孔,便又抠住了犯人的下巴颏。他凶狠地吼了
一声:别嚎啦!
  犯人就再也没出声。
  两个战士摁住了犯人的身体和两腿,张克一抱住了犯人的头,
陈平安扳住下巴颏使劲儿拧,抠,扳,拉,但犯人的牙关节就是不脱
臼。后来换上了张克一,使劲儿拧,还是不行。连长生气r,骂声
废物,亲自动手。摆弄了足有五分钟,还是没弄成。这时候连长明
白了,要使牙关节脱臼也不是简单的事,并不是陈平安故意不出力
气。他的脸上出汗了。他站起来叫一个战士去叫医生。
    看守所的医生来了,连长说你把他的下巴给我卸下来。医生
睁大了眼睛说,我可没学过这个技术。连长气得睁圆了眼睛瞪医
生,骂,你这个大夫咋球当的,连个下巴都卸不下来。
    医生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但对这个老兵没法子发火,就出主
意说打麻醉药吧。
  麻醉药管事吗?连长问。
  把他的舌头麻醉了,就说不成话了。
  快去拿!
  医生背着药箱回来,往针管里抽了五支普鲁卡因,举起来注
射,但犯人拼命挣扎,把头摆来摆去不让扎,日你妈日你妹子乱骂。
医生的手抖着扎不下去。陈平安又看了一眼连长,说:
    连长,算了吧,他不捣乱……
    闭上你的臭嘴!连长火气很大,气急败坏地说。扳住,扳住他
的下巴!
    针头扎进去了。陈平安坐在犯人头顶上,双脚蹬住了肩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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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住下巴颏往怀里拉。犯人的头再也动不了啦。两个战士压住犯
人的身体和腿,身体也动不了啦。捆在背后的双手就压在他自己
健壮的身体下边。医生的手抖索着把针头从犯人下巴下边的软组
织扎了进去,把满满一针管普鲁卡因注射在舌根上。张克一说,注
射普鲁卡因的时候他插不上手,他在一旁站着。那一阵他的心里
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听见了又粗又长的针头扎进肉里的噗哧
哧的响声,听见了药水射进肉里的滋滋声。犯人的头上脸上脖子
里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脸湿得像在水里泡过一样。犯人的脸涨得
通红,不知是喘不上气所致还是气的。他的眼睛因为恐惧而睁得
很大,眼珠子快进出来了,但很快就被不知是痛苦还是屈辱的泪水
淹没了。犯人的嗓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像拉风箱一样,还有沉闷
的从胸脯发生的吼叫声。他看见陈平安的脸也被汗水洗过了一样
的湿,脸自得吓人。他的脸往一边扭着,像是怕医生把针扎在他的
脖子上。他的抠着犯人下巴的手和胳膊出汗了,每根汗毛上挑着
一滴水珠子。注射完了,他松手站起来。他短促地呼吸着,像是干
完了一场力不胜任的重活一样。后来他掏出个手绢,把自己的手
擦了好一阵子。
    一松手犯人就骂开了,骂陈平安,骂医生,骂连长,骂他们不得
好死,可是不到五分钟他就骂不出声了。大剂量的麻醉药发作了,
舌头硬了,就连他的嘴也不能动弹了,半张着。他的眼睛滞呆了,
大颗的泪珠子哗哗地滚过几乎麻木了的汗淋淋的脏脸。他的嗓子
里只能发出低沉的啊啊声,这声音后来也变成了呼呼的喘气声。
    后来的事情很顺利:来俩战士把犯人扔上卡车拉到会场;开会
时他嘴里虽还发出啊啊声,但台上台下的人都听不见;散会后游街
示众,站在卡车上他也发不出声音。到了大沙沟他有点不老实,那
里围得人山人海,他不叫战士架,他扭了扭肩膀想挣开战士的手,
想自己走到挖好的土坑前去。那还行?!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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